李律／身正還怕影子諧──諧音哏到底在魔性什麼？

電話詐騙頻傳，很多人會在手機加裝Whoscall過濾來電，不過你知道Whoscall在台灣登記公司的中文名嗎？答案是「象卡來」。看到這名字一時間會以為這好像什麼泰式餐廳的名字，不過仔細一想，象卡來其實就是台語「誰人打來」的諧音啊，在台灣登記名字就用台灣人最愛的諧音哏，已經是家經過認證的本土公司了呢！

台灣也是美食之島，餐廳店家取名特愛諧音哏，舉凡賣粥的諧音哏店名，周姓藝人紛紛中箭落馬：「粥絕倫」、「粥董飯特稀」（連專輯都致敬了）、「粥湯好」、「粥仔魚」、「粥星匙」。開海鮮餐廳的則有：「澎漁宴」、「漁聞樂」、「溫生蠔」、「蟹驚豔」。賣蘿蔔糕的叫作「楊粿妹」，賣火鍋的叫作「鍋台銘」、越式料理店叫「武越天」、鍋燒料理叫「吾燕煮」。另外還有一家土雞養生雞湯連鎖名店叫作「台Ｇ店」，這家應該是不少人都光顧過的。

不只華人遭殃，古今中外世界名人都逃不過諧音哏的網羅。我還看到網友分享某電蚊拍名為「打耳蚊」，既有聲音又有畫面，達爾文他老人家地下有知也會潸然淚下吧。台灣各地的建案更絕：「夏木漱石」、「春上村樹」、「三上悠雅」什麼都有。還不提社群媒體冷笑話常常出現的「蘇武牧羊被海扁」、「ＦＢＩ上悲哀（台語）」、「麻雀衰小」、「綠巨人好客」，真的是現在才要台灣人放棄諧音哏冷笑話已經Taiwan（太晚）了！諧音哏彷彿是刻寫在台灣人血液裡的基因，可是究竟為什麼台灣人死也不願意放過任何可以大玩諧音哏的機會呢？諧音哏到底有什麼讓人無法自拔的魔力？

▋凡說出口的皆有力量

語言是用說的。全世界所有的文字絕大多數都是拼音文字，亦即文字是人為的房舍，建立附著在以口說為基礎的大地上。漢字是其中的少數特例，漢字最早被發明的時候是以圖指涉意象，用作記事、用作占卜，不是拿來說的。一個字對應一個發聲，最後每個字都能拿來朗讀，已是《詩經》時代的事。

即便我們常說口說無憑、文字有據，但不可否認的是，可發聲、可被聽見的語言，比起文字有更大的說服魔力。魔法咒文需要詠唱，薩滿儀式需要發聲祝禱，祝福與詛咒，凡說出口的，都是有力量的魔法，會牽動人心。

細田守導演的動畫電影《狼的孩子雨和雪》裡面，媽媽教女兒不會變成狼的咒語是：「土產三個、繭三個（おみやげみつ　たこみつ）。」陳可辛導演的香港電影《金枝玉葉》當中袁詠儀教張國榮在黑暗中不會懼怕的咒語是：「麥當雄約了麥當娜到麥當勞道的麥當勞吃麥皮燉當歸。」諧音、重複、押韻，是讓聲音有力量的技術操作。有諧音、有韻腳、有節奏，可歌可詠，聲音便能穿透人心，如同Neverland的孩子們大喊：“I do believe in fairies. I do! I do!”

▋借力使力的諧擬大法

聲音有魔法、有力量，但為什麼諧音哏比咒語更魔性？

因為諧音哏召喚了另外一個魔法：諧擬（parody）。所謂的諧擬，就是模仿原作，但是完全破壞原作所欲營造的氣氛。當原作藉由精準的敘事控制營造出的「神聖性」被徹底破壞，好笑的瞬間就油然而生。

例如有位日本演員名叫佐藤Ｂ作，他的名字由來其實是為了kuso昭和時代的知名首相佐藤榮作。「榮作」的漢字發音是えいさく（Eisaku），聽起來就跟「A作」發音是一樣的，佐藤B作的意思就是「要跟Ａ作對抗所以叫作Ｂ作」。他諧擬了正經的政治人物佐藤榮作首相，卻破壞了他作為政治人物的嚴肅神聖性，「Ａ作之外還有Ｂ作」，這個神聖性消解後的輕鬆瞬間，就是諧音哏惹人發笑的關鍵。

我們的日常生活建立在嚴謹的關係秩序上，所有的人際關係都是契約，在社會網絡中與他人交流，雖然安全卻也束縛。「諧擬」給予我們的救贖，是打破日常綁縛我們的那些無形的東西：權力、關係、禮教、責任、面子。就好比嘉年華期間，乞丐也能當皇帝；在諧擬的文本裡，我們可以踐踏權威，可以閃躲制約，這都給予我們快感，當兵開小差、公務員摸魚、逃學打電動，都是一樣的道理。

諧音哏就像是「用走音的喇叭演奏國歌」，再怎麼權威、嚴肅的樂句，都因為荒唐的變奏而風味盡失，反而荒謬好笑。權威被卸下的瞬間，各種可能性便會開啟，它讓我們用全然不同的角度來看原本習以為常的事情，世界就嶄新、有意思了起來。

除了佐藤Ｂ作，同樣是諧音哏kuso人名，知名人物常常逃不過被商家「致敬」、「盜用」在商品上的悲慘命運。某殺蟑藥便取名「蟑愛呷」，另有一款叫作「蟑會滅」，資深影后及歌壇天后慘遭波及；某止瀉藥名為「瀉停封」，這用字之精準與傳達藥效令人嘆服，但無奈帥哥演員的形象當下便慘遭沾染屎色；某穀物早餐則名為「穀添樂」，某除臭噴霧叫作「莫聞味」，機車隔熱坐墊叫「涼永騎」，覺得好笑的同時又很想問你有沒有問過人家同不同意啊？

▋諧音推進的風雅美學

諧音哏不只是讓日常生活用語獲得意義的解放，從另一種層面來說，諧音的使用甚至可以讓我們透過同音字的轉換、跳接、意義滑動，擴展生活中的美學經驗。

日本三大傳統美學哲學其中之一的「侘寂」（わびさび），是由「侘」（わび）與「寂」（さび）構成的。其中「寂」的意思是「物質經過長時間產生的自然劣化的狀態」，一般直覺聯想會覺得這個意思跟寂寞的「寂」這個字好像沒什麼關係，然則寂さび的發音原本是來自平假名讀法同音的「錆」，也就是中文「生鏽」的意思，經過了同音字的代換，「錆」被換成了「寂」，意義也就由原本的生鏽擴大成了更廣泛的物質老朽化、劣化，原本應該是被人所厭惡不喜的，卻呈現出蕭條、苦澀，因而帶有禪意的孤寂狀態。

大家或許都聽過高雄原本叫作「打狗」，這是由平埔族馬卡道語意指竹林的「Takao」音譯成漢語所致，日本時代殖民政府認為此一地名不甚雅觀，於是用發音相同的京都賞楓名所高雄山的「高雄」二字取而代之。換句話說，高雄這個地名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諧音哏啊，只不過差別在於，從「打狗」（takao）諧音成「高雄」（taka-o），目的不是為了諧擬好笑，而是為了使之更為風雅，誰說這不能是諧音哏的更巨大貢獻呢？

其實不只是日本人，華人世界使用的華語也處處利用諧音來營造美好的想望或是訴諸心願。吃湯圓、人團圓，吃蔥會聰明，吃芹菜會勤快。我們依舊把各類同音字與美好意象重疊，圖個大桔大利，圖個好菜頭，圖年年有魚。諧音的世界無所不在，會心一笑的同時，也斟滿了每一個人使用諧音時的盼望與念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