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沛澤／台式諧音，多語交響

▋「黑美人」英台漢相諧

有時，不免起疑於台灣人是不是內建了一種近於坎普風（camp）的奇異審美。去年，經營的書店遷至大稻埕偏安處，忙亂之際，不免留意比鄰的商號招牌，如以迪化街為幅員沿街巷漫步，地理鄰近的日治古蹟店間，商行號一系多施以名氏，如中日混築的「葉晉發商號」、西中併建「新芳春茶行」，現仍以「郭怡美」為商號，規模二進有足的書店等。

如我，不免也私下盤點起大稻埕此地，可說是近代台北城內廣積米糧、茶湯、藥材、布疋、南北什貨所納養的商賈福地，多多少少的諧音所在。稍事考究，有和「All Beauty」英台漢相諧的「黑美人大酒家」，酒食之外，也有「洪儒堂」此類向「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借典而歧路的私塾等。至於後進的商鋪面目大多新派，也自成一脈諧教的聲勢，「大盜陳」在地手搖茶飲、「貍小籠」港點專門、期以福到的「芙稻菓室」，每次登門入店大抵也算是一種出入皆諧門了。

而我想台灣人病得不太輕的是，如此間正迪化街邊的現烤魷魚，它就起名喚「魷布院」，魷布院，魷布院。但它恰不如其本分的，落花有意般位於台灣近代史裡舉足輕重的一級天龍中心，或可說是某份台灣根性所在之地，從縷縷誘人現烤海味裡，召喚出日本大分縣山群環抱的溫泉勝地由布院，魚鮮中的一脈我大自然清秀、溫泉蒸騰的想像。

即使由布院並不那麼近海，而這一切我都Tainan了。

▋「台綺」日台交融

也有時，不免質疑彼些指認台灣人血液裡進駐著諧音哏DNA的說法，它的憑藉和道理來自？諧音不都是理所舉世當然，各國各具一套可言能說的法門──可，也是有些時候，你不能倖免於其合於國情民情，且意在言外的文化功能所移情。

如我鍾情的日本澀谷系樂團Sunny Day Service，以及近一回聽Sunny Day Service演出的時刻，竟能自一片空無裡，冉冉升起街邊炸雞排氣味的如是我幻聞。這裡並沒有諧音的意味，而是於去年一次的東京行中，拜訪了以次文化發祥地著稱的下北澤，而同是下北澤資深住民、樂團首腦人物曾我部恵一於此經營一家咖啡唱片行CITY COUNTRY CITY。

唱片行大抵坐落於下北澤車站旁近，棲身於南口商店街二樓，可說是樂迷間必訪的據點。待淘畢唱片、聖地巡禮後，如果你在此處多一份恰好的閒情，不妨稍稍信步，在CITY COUNTRY CITY幾步開外有家台灣人所經營的小食店，店名作「台湾綺鶏」，專賣台灣炸物如雞排、鹹酥雞、甜不辣等再熟悉不過的台灣揚物，據說是許多在東京台人的鄉愁依歸。

小食店名屬「奇蹟」的音諧字異，到底也稱不上諧音裡的奇行種，真正上佳處是它座落於言外的──唸作「台湾キッチン（台灣Kitchin）」所歧出的聲與意，如此意味明朗、氣味俱足，既寄於雙方國情與民情，又乾坤互生得自不待言。

現在才阻止台灣人是不是Taiwan了。

▋生肖諧音大戰

日光晴好，冬季的金澤偶一賞臉，便貪戀此難得的恩賜步至尾山神社參拜，畢竟於北陸，金澤多雨可有「即使忘了帶便當，也不能忘了帶傘」之諺。

日本新年十五號前的參拜皆可稱為「初詣」，而我猶疑於不確定這算不算是一種初詣十五。參拜時，我們還是不忘投以五日圓，日語裡五円（ごえん）是緣分（ご縁）的諧音。諧音畢竟有其講究福氣安泰的心之所向，凡舉日常瓷物破摔的歲歲平安、中秋食柚食其護佑之意、業已襲來的台灣新年生肖諧音大戰，你我不能倖免於難的蛇麼都有、蛇燦蓮花、蛇我其誰等，多納福於語言的相偕裡。

到底諧音有其趨吉，亦有其避嫌之用，為避漢高祖劉邦諱「邦家」作「國家」，又或當代社群媒體中，避免被敏感詞彙演算法封口而興盛發展的種種「演算語」（algospeak）等，內外相偕與交換的，也許是其作為語言及語言的遊戲，不可倖免地見於權力和結構。

台灣人的一定諧音已經諧音，多受惠自多語的語料環境，不同語言間的交換，此間也許不是理直氣壯的同值，書寫系統及招牌文化裡，從「婚逃賣亂淡」到一系「愛烤愛對囉」店名裡漢語的出借與挪換，諧音究底，仍是需要素面還其真的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