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曉樂/草間彌生:芥子納須彌,圓點即宇宙
1929年,貝比魯斯敲出生涯第五百支全壘打。華爾街股市崩盤,經濟大蕭條揭開序幕。日本長野縣一戶育苗致富的人家,迎來了新生兒,草間彌生。草間彌生的父親是入贅的養婿,對於緩慢發酵的財務困難,他絲毫不上心,終日縱情女色。草間彌生的母親常常迫使草間彌生去監視丈夫的婚外情。母親的跋扈、目睹父親與其他女子的性行為,以及天生的脆弱易感,草間很早就被診斷出患有神經分裂(今名為思覺失調)、某種神經性視聽障礙與幻覺等病症。她自述,兒時就聽得見狗在說話、長著人臉的菫花在交談。隨後二戰爆發,焦慮加劇的草間,眼前似乎覆上了一張斑點狀的網。莫名的幻覺,擴散、蔓延,最終把自己徹底吞沒,對他人而言是難以想像的經驗,對草間來說,卻是再日常不過的「現實」,但她很早就本能似地透過記錄雙眼所見,與幻覺共生。五年級的草間,交出一張母親肖像畫,穿著和服、閉上雙眼的女子被一個又一個實心、排列緊密的圓點給覆蓋,眼皮跟背景也沒能脫逃圓點的網羅。這樣的圓點有個名詞,Polka Dot,有人稱波卡圓點,自十九世紀後期的英國開始流行。
▋無限擴張的圓點和南瓜
1945年,美國在廣島、長崎投下兩枚原子彈,日本宣布投降,草間不顧母親的反對,執意前往京都學習日本畫,這門技藝是以膠為媒介,混合礦物粉末,再與水調和,作畫於紙、絹、麻等材質,技巧上著重繁複。學習期間,雖在筆法與媒材效果上有所啟發,但草間受不了死板的審美與教學,更寧願躲起來獨自作畫。這個時期,她著迷於描繪「南瓜」。一部分是二戰之後,飽滿、胖滾滾的南瓜,成了日本民眾的重要糧食。一部分的答案來自於童年回憶,草間憶述小學跑去家中採種場玩,「和人頭一樣大的南瓜……突然活過來開始跟我說話」。南瓜之於她,有著數不完的親切與安慰。1952年,草間舉辦了第一場個展,「無限的網」(Infinity Nets),我對於這系列畫作最直覺的感受是,彷彿人體的神經網絡,也像生物課顯微鏡底下緊密相鄰的細胞。但草間因逃課次數過多,收到退學通知。家庭的壓制與學校的處分,讓她領悟到日本實在「太小、太奴役、太封建,且太鄙視女性了」。草間寫信給美國女畫家喬治亞.歐姬芙(Georgia O'keeffe),歐姬芙從此成了草間的貴人,不僅協助草間順利前往美國,日後更屢屢出手相助。
紐約的居住成本與競爭壓力形成新的圍城,草間在自傳《無限的網》描述自己近乎強迫症的生活,「我常常被自己的精神狀況搞得很煩。只要開始在畫布上面畫點點,接下來就會從桌子延伸到地板,最後一路畫到自己的身上。我會周而復始不斷重複同一個動作,讓這面點點之網無限擴張」。她不止一次叫救護車求救,不過,不意外地──她不是個聽話的病人,縱然醫生百般勸說草間住進精神病院,但一覺得狀況緩過來了,她又會回到住處重複著畫圓點。她自己的用語是「我已經被圓點之網的詛咒操控了」。也是這樣儀式般的重複,草間得以把內心難以承受的事物,化進自我的一部分。特立獨行的草間,在紐約的個展大獲成功。1962年,三十三歲的她遇見了五十九歲的超現實藝術家,約瑟夫・康奈爾(Joseph Cornell)。康奈爾跟草間同病相憐,兩人的母親都十分專制、恐性,草間與康奈爾談著柏拉圖的感情,看著六十幾歲的康奈爾小心翼翼地伺候著母親,草間在自傳裡坦言「我心裡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把他踹飛」。
▋自我消融,萬物合一
1965年,草間彌生展出首個「無限鏡屋」作品〈陽具原野〉(Phalli's Field (Floor Show)),地面堆滿白底紅點的陽具軟雕塑,她穿著紅色緊身衣,倒臥其中,鏡子映照出成千上萬的陽具跟複數的「我」。草間認為,人們可以感受到自己在另一個世界被修復,如同她也想超越自己對陽具的厭惡。雖然自我被抹除,令她感到不安,但她也從中領略自我消融,萬物合一的寧靜。打響名聲之後,草間仍數度嘗試自殺,她發現創意不斷遭到其他藝術家的挪取,且這些男性藝術家得到數倍於她的回響與財富。再者,草間的藝術行動裡,常有大量的裸體,遠在日本的家人感到蒙羞,進而劃清界線,在在加深了她的孤絕。但她似乎深諳穿梭陰陽兩界的方法,在絕對的死慾面前,她也展現了無窮的生命力。其中最有意思的,我認為是1966年的〈自戀庭園〉(Narcissus Garden)。沒有受邀的草間,帶著1500顆塑膠鏡面球,直闖威尼斯國際藝術雙年展,她在戶外展場擺放那些鏡面球,並以一顆兩美元出售。這樣不請自來、兒戲般的「廉售」,得到被驅趕的結局,但草間也展示了對藝術市場的批判、不受制於人的決心。
▋白日在工作室,晚上回療養院
1972年,康奈爾過世,連同眾多因素,草間踏上故鄉的土地,數年後,她自願住進精神療養院,嘗試不同媒材的創作,也開啟文學事業。她在療養院附近買下一棟房子,作為工作室,白日在工作室工作,晚上回到療養院。草間不止一次對外界傾訴,「如果不是為了藝術,我應該很早就自殺了」。草間作品的「安慰」一點也不直觀,而是迂迴曲折,有時還得繞一段長路。我身邊也有不少朋友坦承,看她的作品「有點壓迫」,或云「太偏執了」。再看下去吧,不要想著她潑天的名氣和藝術市場上的天價,想著這是一位對自己,對他人都煩到不行的人類;看久一點,說不定你會感受到自我緩緩降解,與他人的自我相互寄寓,成為一個巨大的循環生態。過往的困擾與羈絆也隨之融除,我們會像草間所催眠的「斬斷人生這不堪的大戲,對生命與享樂的萬花筒搖頭」。我欣賞她的原因很純粹,她始終不避談她的幻覺,但她只專心對付她的幻覺,至於多數人們信仰的幻覺,好比貞節、階級、對男性才華的莫名信任、偽裝成優雅的惡俗品味……等等,她倒是清醒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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