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媜／我該如何裝飾我的武器？銀族恐慌症之一（上）

銀族，泛指生理年齡分布在法定老人線前後、心理年齡頑強地盤據在青年期且智慧年齡深不可測的一群人，具預知力，喜獨立，善憂懼，生性博愛，不在乎博愛座。

如果有一天接獲通知，必須攜帶雙證件至民兵中心（原里長辦公室）領取口糧及盟國軍艦突破封鎖線運抵台灣的AK－47突擊步槍，我該拉菜籃車去裝嗎？

荒誕念頭竄出腦海時，我正走在河堤上。

立夏已過，堤岸小徑春意未散，小草花開得無憂無慮，信任春季永遠不會結束。不到六點，晨霧已散，清新空氣自山邊樹林汩汩流出，連續幾日落雨雖然留下微冷，卻有一股熱氣運轉著。遠處山巒召喚太陽，雲彩變幻，夏天自有夏天的氣勢，如果春天像孔雀華麗現身，夏天就是獵豹準備下山。

豹躍之夏對農奴型睡眠者而言是個威脅，睡得更亂、起得更早，時空指針遺落在夢與醒邊境，腦海堆著殘夢而身體似傀儡起來運動，當荒謬念頭竄出時本應即刻清除這條毒蠍，此乃銀族必做的日常練習，以防幻想情節大量繁殖成失智徵兆。但一股莫名力量攔著，暗示這不僅不是危險念頭，可能是行駛於高空、裝載未來世界命運的貨車班列，恰巧通過我頭上且恰巧掉落的一小片預言。

抬頭望天許久，久到足以確認霧色風景來自白內障，以及領悟餘生勢必落入卡拉什尼科夫、阿茲海默這兩個男人手裡；前者設計AK步槍、後者發現失智症，差別只在哪一個先找到我。

在堤岸健走、跑步的大都是銀族，大約也是睡眠帝國的農奴非寵臣，幾張熟面孔於錯身時會點頭招呼，無須言語，彼此明白每一個尋常早晨都是鍛鍊身體讓自己能健康地活下去的關鍵，點頭意味還活著、要繼續活下去。活著的滋味，不是米其林三星餐廳調配得出，那是熱身鹹汗混合樹香草味被初升太陽恰到好處地曝曬、微風不強不弱地吹拂，血壓心跳血氧血糖統合在平滑舒暢、元氣飽滿狀態才生出的味道。若嘗過，便想次日再嘗，即使生過病也要返回堤岸再健康一次。我眼前所見一位八旬老婦便是如此，一腳跛行想必是中風之故，手拄一支傘作杖，戴遮陽帽，頸部圍一條汗巾，移步之慢近乎龜族，依然不懈。我走在後面不超越，從她背影窺見一個女人掙脫不掉的自廚房至病房那瓶瓶罐罐的人生。忽然，她拄傘拖行的方式引發驚恐想像，我看見自己也這般龜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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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中風無關，是自戰場負傷逃出。我臉上塗著泥血、拄著步槍在轟炸後遼闊的建物廢墟中迷路，繞過暴露的鋼條牆塊及屍體，聲音沙啞地念自家住址：幾巷幾弄幾樓、陽台有一棵黃玉蘭樹請問往哪裡走？

我因阻礙通行遭到救援人員喝斥，「0541，」他們朝我喊：「莫在遮擋路，找啥麼厝，妳沒看伊連命攏沒了，緊閃啦！」

「0541」是我臂章上的民兵編號，同樣號碼也漆在槍托上，完整編號是：民2－A12－0541，民兵女性台北市第十二行政區番號0541。我的軍用腰帶其實是一條摺疊成長條形的塑膠屍袋，袋上也印這組號碼。

自從太平洋大兩岸在國際間劍拔弩張，台灣海峽小兩岸隨之戰雲密布，軍機、軍艦圍島軍演已成日常。霸國布局亞太第一島鏈軍事聯盟成巨螯之勢壓制強國，強國到墨西哥灣霸國後院布署軍事基地使出芒刺在背招式，以導彈還導彈對峙態勢形成。當此際，政府發布擴大徵兵令。無奈少子化導致兵源不足，適齡男性甚多滯留國外，就學就業或待學待業總之就是不方便返台。行政院緊急下令「全民皆兵」，命十八歲至七十歲體檢，宣示性別不是阻礙、年齡不是問題、身高不是距離、體重不是負擔。我平日勤於運動，能呼吸、會走動，果然通過體檢，奉天承運成為民兵。

戰爭不是電玩遊戲，戰爭會死人。我看到救援隊員抽出陣亡者腰帶攤開黃色塑膠屍袋將她套起來，黃色屬女性，白色是男性，這是戰場管理術；這款台灣獨有的屍袋設計，靈感來自以色列對加薩走廊巴勒斯坦人民的滅絕戰。轟炸後屍橫遍野，一具具屍體裹成白色蛋捲狀排在地上讓家屬找得痛苦不堪。若每人隨身自備屍袋，從顏色、編號即能一眼指認，袋上也有QR code可供無人機掃碼統計，有助於戰場管理。戰前準備期，原新冠疫情期間立下大功的口罩國家隊改線生產屍袋，發放全民，人人背誦家人編號取代手機號碼，親友多的只好把號碼寫在紙上死背。兩個救援人員抬著她經過我面前，記得這組號碼的人還活著嗎？我瞥見屍袋上編號屬內湖區，心裡問：「姊妹，妳家離大湖公園近嗎？台北市最美的那座湖還在不在？我喜歡坐在湖邊看湖水被風吹出波紋的樣子。」

我抱著槍枝如抱著唯一依靠跌坐在地，耳中響起戰前整個社會日夜吶喊的「全民動員、非戰不可」口號，忽然一陣嗡嗡聲敲擊腦門，分不清這聲音來自身旁繞著屍臭而飛的蒼蠅、天空盤旋的戰機還是腦海深處潰堤而出的記憶。

沒有一場戰爭像台海戰爭一樣受到高度期待，好似拳擊場上無名小子挑戰冠軍高手的動漫英雄戲碼，賭盤已開，觀眾下注，非打不可。

戰前，霸國在台部署中程飛彈系統，盟軍「全方位協防台灣支援團」要員一批批飛來台灣與民眾齊聲吶喊，百萬人上街宣戰的畫面震懾全世界。國際主流媒體A、B、C高喊：「正義在這裡沸騰了」、「勇敢的台灣人民怒吼了」、「暴政必亡、邪惡必敗」，如一場好萊塢戰爭片拍攝現場、實境秀節目，甚至《捍衛戰士》電影也來此取景搶拍。幾位國際巨星包括喜穿迷彩T恤的導演，以「無止境精神支持」的堅定表情與總統握手，獲頒卿雲勳章，專機起飛前，照片已在其社群媒體發布。當眾所矚目的戰爭變成一場大型賭城歌舞秀，兩千三百萬善良人民對抗中南海惡龍的故事完成論述之後，不准不戰。歐美各國領導人都必須搶到一小片劇情才能給自己刷上正義牌亮光漆，不可以缺席，所以必須造出一個又一個歡迎場面。印著「保衛大台灣」必戰誓言的頭巾圍巾到處發放，連輪椅上老人的額頭都綁了一條，外媒記者蹲下來問老人贊不贊成開戰，老人說「要戰起來」；這一幕經過剪輯配樂以短影音傳播，點閱迅速破億，惹哭無數國際友人。耳朵尖的人聽出，老先生說的是「要站起來」。中文有聲音陷阱，愛才與愛財到底愛哪個，重要事情必須用寫不能用講。但這些都是小枝葉，老人的嘴說出他們想聽的聲音才是主幹。

分裂的社會只會裂得更碎不可能和合，大餅撕了才能掉芝麻粒，對各權謀團體而言分裂帶來的利益勝過團結，脂膏總是藏在裂縫裡。好長一段時間，「霸（爸）國」、「殖民母國」、「祖國」擁護者在街頭對罵，擁護「祖國」的那群人後來改稱「祖父之國」簡稱「爺國」以便跟爸國、媽國對峙。社會仇恨值飆高，像灑狗血家庭破裂鄉土劇，一集比一集粗暴。後者乾脆把自家祖先牌位堂號印在T恤穿上街，引發街頭扯衣衝突，爸派、媽派叫爺派「滾回去」，此三字成為叫囂語、新台罵，有饒舌歌手發行《滾回去》專輯，歌詞只有一句「滾回去、快滾回去、快快滾回去」，用閩南語、客語、原住民語發音，洗腦神曲成天播放。

各國專機專輪撤僑行動，高階科技人才被幾個國家派郵輪在海路封鎖前搶著接走，同步發生的是，一波波國人拉著行李箱欲逃離台灣，機場暴動，票價每天翻倍。國際資金撤離、股市絕望式崩盤，銀行門口一波波擠兌人潮踩踏造成傷亡，量販店、藥局的貨架一波波被民眾掃空只能拉下鐵門。

一股暴戾之氣終於化作烈火濃煙遍地燃燒，從早到晚消防車呼嘯急駛；幾個激進的覺醒團體、保台義勇軍搞仇恨總動員，封街燒書。燒那些發表親中言論的教授、主張和談的知識分子以及長期在「敵方」出版簡體書、抖音開節目的「十大寇」作品（因人數眾多後來變成「百寇排行榜」），罵他們吃台灣米喝台灣水不配當台灣人，大看板上貼照片寫「無齒！」這下國文老師受不了，跳出來批評這就是「去中文化」的結果，恥、齒不分，給大家上一課不齒無恥、無齒不恥之辨，連牙膏品牌也來蹭熱度，宣稱保護牙齦可避免無齒。這就是台灣特有的夜市型言論市場，什麼事一旦七嘴八舌就變成東倒西歪，又好氣又好笑又好可愛。

不久有人爆料，燒書根本是個陰謀；不肖出版社為了消化庫存設計這齣戲給覺醒團體去覺醒，書以三折批發直送現場，那邊喊得義憤填膺、燒得煙霧滿天，這邊現金入袋，一袋重過一袋。據說，沒擠進「百寇排行榜」的人非常不高興，斥責出版社不夠賣力。出版社只好自辦一場燒書（燒吧，反正賣不出去），搞得跟中元普渡燒金紙一般。戰爭還沒開打，黑市現金流到處流竄，每一場戰爭都有國難財管道、軍工複合體產業鏈，差別在，有些人進忠烈祠，有些人進富豪榜。有人注定置墳，有人準備置產。

與此同時，意想不到的反撲力量出來添亂。一群自稱「潛水伕」意指平日深度沉默的人集結起來，他們掌握一批政治人物、名嘴、意見領袖、社會賢達預訂航班出國的訊息，啟航當天，數十人至他們家軟性包圍不給出門，人牆堵著，要他們留下來一起迎接砲彈、與台灣人民共存亡。兩個姍姍來遲的年輕警察束手無策，因為現場完全沒有暴力衝突。人多又怎樣，路過、圍觀、聊天、休息不行嗎？站著又沒犯法。待航班起飛，人群自動散去，臨走前比手指愛心：「我們會再來喔。」內幕消息滿天飛，一說「潛水伕」有中資支持是第五縱隊，又說那些個資是敵方間諜給的，目的在原汁原味鎖住這群政商媒體名人的喉嚨，喊打喊殺最兇的那群人一旦危及自身與家人生命也會是最快喊投降的人，誰吐的痰誰吞回去。後來，幾位政治人物、名嘴發表軟綿綿談話，呼籲兩岸要用「自己人的辦法」坐下來好好商量，「髮夾彎」之大勝過彎道超車，把支持者夾得哀哀叫。經防偽專家、查核中心證實，那些談話是敵方以AI仿冒影像聲音製作的「內亂片」，但立刻遭到新興組織「查．查核中心」駁斥，說那不是AI製的，根本就是本人，還叫他們有種出來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