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442步兵團的戰歌與輓歌——航母大黃蜂號上的感觸（上）

天地無終極，人命若朝霞。──曹植

近日參觀已除役的大黃蜂號航空母艦（USS Hornet）。太平洋戰爭末期，由大黃蜂號起飛的輕型艦載轟炸機，曾轟炸台灣前後共九天，炸死六千一百人。母校建中（日據時代台北一中）中彈，我念書時還見過轟炸遺跡多年未除，所以有興趣參觀此罪惡之舟。北一女（日據第一女高）也被波及，但伊告訴我，不記得念北一女時有見過轟炸遺跡，請參考1月8日聯副〈舊雨浥今塵〉一文。

航母上的442步兵團室

大黃蜂號在太平洋戰爭時轟炸日本九州、四國、本州及沖繩等島；擊毀約一千四百架空中或機場上的戰機；協助硫磺島及其他島嶼的陸戰隊搶灘；擊沉若干日艦，甚至參與當時世界最大主力艦大和號（約七萬噸，與武藏號同）的擊沉。除役後停泊在舊金山灣區的阿拉米達港，建成航母博物館。甲板下機庫中展有二戰時的老式螺旋槳戰鬥機。我邀了日裔二世的高橋君及三世的佐佐木君同往。佐佐木君是我工程界的好友，與妻子都出生在為日裔建立的集中營。高橋君是夏威夷日裔，與我小姨同在洛克希德航太及飛彈公司任職。他們二位生長美國，不通日語，所以常要我翻譯。我沒正式學過，但先慈是出生在大阪的台灣人，第一語言是日語，家中有些日本語言及文化；同時我在大學教授近代歐美及日本文學與文化多年，所以簡單日語勉強充數。記得有一次去京都旅遊，街上買東西，伊說你用日語與商家交談比較親切。我說：「用日語？萬一人家回答了，我怎麼辦？」

航艦上由機庫存擺的螺旋槳戰鬥機、起飛前的任務簡報室、水兵餐室及三層睡床、底層輪機大間、反潛戰備、到甲板上的飛機升降設施……都能令我們這些岸人好奇的多方觀覽。我曾參觀過一艘停在舊金山灣的除役潛水艇內部，那可是比不上航母好看。大黃蜂號是如此命名的第二艘航母（前一艘同名航母1942年被日艦擊沉），1943年底下水，排水量4萬噸左右，只有如今大型航母肯尼迪號十萬噸的一半還不到，據聞中國大陸正在建造一艘十一萬噸的核子動力航母。

即使如此，在大黃蜂號上走走爬爬，還是感覺真是很夠大。

此艦曾奉命吊起1969年人類首度登陸月球後，返航降落太平洋的太空艙，那真是人類歷史重要的一刻！但是我們卻對機庫層船尾兩個擁擠小間特別注意，這是有關陸軍第442步兵團的日裔美軍在二戰時作戰情況。陸軍步兵的戰蹟擺上海軍航空母艦做展覽，想必是為了有所歉疚而補償。

日本現代化迅速

由442步兵團，讓我們首先來回顧簡單的日本近代史：在室町時代及戰國時代相疊的末期，織田信長率兵入京都後四方征戰，為之後豐臣秀吉及德川家康的統一事業立下基礎。德川家族統治日本長達265年之久，以儒學取代佛學為統治地位的思想。幕藩體制的鎖國政策限制對外貿易，也禁止日本人去海外。目的是防止基督教在人民間擴展，以及預防各藩屬借對外貿易擴展財富，造成對幕府的威脅。日本人心目中的「實體」世界，一向只及於中國。然而鎖國期間中國船入港數被限額，中國人被限定居住在「唐人屋敷」的住宅區內。全歐洲只有荷蘭一國獲准來往。故18世紀以後，「荷蘭學」在日本興起。

1853年美國海軍培里提督，率漆防腐黑色柏油的巨砲軍艦，強行進入江戶灣，船堅炮利：開關或開火，任君選擇。「黑船事件」叩關後，日本的鎖國政策遂告崩潰。不久，以薩摩籓及長州籓二大為主的軍隊，擊敗德川幕府，1868年（明治元年）成立了新政府。至此，長達近八百年的幕籓政治遂告落幕。一個新的時代：「明治維新」到臨。

明治維新有驚人的快速現代化成果。日本發行了亞洲最早的報紙如《讀買新聞》及《朝日新聞》；頒布亞洲第一部現代「大日本帝國憲法」；創立東亞最早的帝國大學體系（包括台北帝大的今日台大）；引進歐美現代機器、技術及歐美技師；交通、電信、郵政及貨幣全盤西化；教育更不必說，有當時世界各國最高的識字率。諸此種種，日本在四十年內脫胎換骨，由實力只及泰國緬甸的小國，進化為一流強國，並在維新二十七年後的甲午戰爭及三十七年後的日俄戰爭，分別擊敗中俄二世界大國。一般說來，一個國家要現代化，需要六十至一百年的時間，日本能在四十年內完成，可說有二大原因：首先，武士道制度雖已在明治維新時期全面取消，但其忠心、實際、認真、榮譽、犧牲精神延續進入日本官方、企業界、軍方、金融界；再則，日本對學習歐美不但不以為恥，反而存有感恩之心（這是中國人需要學習的）。我曾去伊豆半島獨行旅遊，主要看「伊豆近代文學博物館」，川端康成《伊豆之舞孃》的雕像及足跡，井上靖文豪居所……等文學場所。並不知道半島南端下田港有一座培里提督的紀念半身像，還有一條「培里之路」，都是為了感恩，紀念他當年叩關，強迫打開日本門戶，令日本覺醒，之後發展成一個現代化的強國。

日本先打美國

因為今日美國駐軍日本已將近八十年，也駐軍另一軸心國德國，義大利人二戰時根本親美，不須看管。這，簡直不敢想：日、德是僅次於美國及中國的世界第三及第四經濟超級強國，居然還有外國軍隊長期駐紮管轄。而且1985年的「廣場協議」，美國對日本貿易及半導體的打壓更是司馬昭之心。再加上1853年培理海軍提督的「黑船事件」（日本不開關就開火），許多人會錯覺，以為美國一直是壓在日本頭上。

然而，實際上，不要忘記，二戰是日本先打美國，不是美國先打日本！

日本一戰後是戰勝國，所以取得戰敗國德意志在山東的勢力範圍，然後又取得中國東北及其他東南亞利益。日本對中國的政策是分而治之，所以有滿洲國，汪偽政權，台灣，華北自治政府等等。至此，本國資源缺乏的日本，更需要取得東南亞的戰略物資如石油、鋼鐵、塑膠、金屬等。而「ABCD包圍圈」（取美、英、中、荷第一個英文字母）四國對日本進行貿易制裁與經濟封鎖，迫使日本不得不考慮對歐美開戰。為此，御前曾徵詢聯合艦隊司令山本五十六大將意見。因山本曾任駐美海軍武官，留學哈佛二年，對美國實力知之甚詳。山本表明第一年美國無準備，日本會贏，第二年平手，以後就是美國天下，因美國經濟、軍力、資源均遠超日本。但此時日本已難有退路，遂一方面與美國進行外交談判，一方面命令聯合艦隊集中在千島群島備戰，談判一失敗，立即開戰。訓令開戰電碼是「登陸新高山」。新高山就是台灣玉山，因略高於富士山而名。1941年12月1日，御前會議做出最後決定，山本旋即接獲「登陸新高山」開戰密電。他心情沉重地指令艦隊航向夏威夷。12月7日清晨六時尚未破曉，山本大將向即將出征的年輕飛行員訓話：「帝國存亡，在此一戰，全員應不惜一切犧牲，全力以赴！」飛行員雙手合十拜過神壇後，興奮的飛出母艦。此次偷襲珍珠港重創美國太平洋艦隊，舉國歡騰。但是代價卻昂貴不貲，三年半後不但無條件投降，同時受了兩顆原子彈。

今日許多回顧文章強調日本進入戰爭，是少壯派軍人的心態造成。實際上，他們的侵略也有政客、工業家、大國沙文主義文官、資本家在後宣揚鼓勵而來。

日本後裔在美國

19世紀中葉，日本人開始移民美國領地夏威夷（1959才加入為最後一州），做甘蔗田勞工。他們與廣東華工為生活貧困來美不同。日本政府甚至挑選資格良好，身強體壯男子輸美。當然，以後也逐漸出現許多照片新娘。這些日裔是佛教徒，不是日本盛行的神道教徒。基本上中日移民做勞工或開小店，被白種人及美國法律歧視。1941年有五千日裔在美軍服役或工作，多是低層及勞役，但是珍珠港事變爆發後，他們被解雇或嚴密監視。他們是美國公民，不是日本人，諷刺的是卻被名為危險的「敵國僑民」（dangerous enemy aliens）。少數日裔律師或醫生，則被吊銷執照，日裔漁民不准出海……另外有近三千名日裔被拘捕，包括社區及宗教領袖。更重要的：居住在西海岸的十二萬日裔被一網打盡，財產房舍強迫要在十天之內賤賣或處理，然後將他們塞進沙漠荒地建立的十個集中營，稱之為Internment。集中營居住環境及食物惡劣，每家五、六個人只住不到十坪的空間，公共淋浴及廁所，四周鐵絲網和監視哨台，衛兵看守。令人懷疑是否有鐵絲網及監視塔台的必要？就算逃出來，黃種面孔如何能在白人群眾中生存？

佛教師父被特別監視，聯邦調查局認為佛教徒會更效忠日本，而不是效忠他們生長的美國。所以有些日裔轉成基督教徒，以避免更多的麻煩。吾友佐佐木君及其妻子出生在集中營，他們就是受洗為基督徒（在日本，基督徒只占1%）。但是佛教給了這些在困苦中掙扎的日裔許多慰藉、希望、依靠、鼓勵及心理避難所。為了應付美國政府的懷疑，他們儘量把佛教轉換為基督教形式，甚至將廟（temple）改名為教堂（church）。然而，夏威夷當時有三分之一人口是日裔，約十五萬人，並未被關入集中營，夏威夷卻是被日機偷襲轟炸之地。這說明了為日裔設的集中營，是美國本土種族仇恨的犧牲品。他們在這種集中營環境下待了三年多，日本在1945年8月投降。

442步兵團成立

12月7日日本不但偷襲珍珠港，同日也進攻了菲律賓、關島、馬來半島、香港、中途島等。偷襲珍珠港令許多日裔憤怒。因為一世是移民，當然對母國有感情，但二世或三世生長於斯，已認定自己是美國人——即使有種族歧視，還是美國人。這和華人留學生或移民與他們後代的ABC子女情況相同。因日裔被歸類為「敵國僑民」，故不需接受徵兵。但在夏威夷的日裔約三千名和美國本土的八百名日裔入伍，1943年羅斯福總統下令組成第442步兵戰鬥團（442nd Regimental Combat Team），領導的幾位軍官當然是白種人，低層軍官是日裔（儘管他們有些是家人被囚禁於集中營）。其實之前已有夏威夷全部由日裔軍人組成的步兵第100營，後也歸入442步兵團。

因為都是日裔，不可能派到太平洋地區與日軍作戰，只能在歐洲戰場，主要是義大利、法國南部與德國境內的戰鬥。然而德國及義大利後裔的美軍就無此限制，甚至對德作戰聯軍統帥艾森豪威爾元帥（Dwight Eisenhower）根本是德國後裔，看姓氏就瞭然。這些日裔軍人因身材矮小，曾被蔑稱為「土撥鼠部隊」。此外開戰時美國根本不重視亞洲，所以全國白人通日文者寥寥無幾，不得不緊急徵召約六千名日裔進入陸軍的情報單位工作。主要是擔任太平洋戰區對日軍的軍事情報翻譯，電報解碼，質訊被俘日軍，混入日軍占領區做間諜，甚至勝利後做東京戰犯審判的口譯工作，可說貢獻相當重大。這裡要指出；他們是效忠美國，對日本作戰。他們的勇敢及犧牲，不但超越白人的美軍，甚至不下於勇猛的日軍。

歐洲戰場上的日裔442步兵團被交付最危險的戰鬥任務，有些根本就是送葬。一位極著名的將領曾說：『要白種人去幹那些要命的、回不來的任務，不如送日裔軍人上去，反正死路一條。』因傷亡人數眾多，大量補充的兵員達到一萬四千人曾在該團服役。他們共獲得9486枚紫心勳章。八次美國總統部隊嘉許獎，二十一位成員獲得最高的榮譽勳章，是美國獲獎最多的軍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