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天蠍大哥(下)

蔣震2012年在溫哥華演出《霸王別姬》。(圖/蔣勳提供)
蔣震2012年在溫哥華演出《霸王別姬》。(圖/蔣勳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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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情提要:

蔣勳/天蠍大哥(上)

星辰與星辰之間,從人在地球的角度觀看,即使很靠近,在宇宙的尺度,都可能是不可思量光年的距離。

我們無從知道什麼是「遙遠」,「遙遠」有點像《西遊記》裡孫悟空一個筋斗雲翻出十萬八千里。然而,他還是沒有翻出如來佛的手掌。我們對「遙遠」的認知多麼有限。

即使此刻,大哥似乎回到他天上的星座位置,我又覺得他近在身邊。如來的手掌裡,「遙遠」和「近」也許並沒有什麼意義。

我讀高中了,一個在社區裡帥氣聞名的大哥,他不太知道我在做什麼。

有一天他問我:「朋友說看到你在公車角落,一個人喃喃自語……」

我感覺到大哥的擔心。他的天蠍世界裡不太能理解「喃喃自語」。「會不會是心理障礙?」一個學不會游泳、不鍛鍊身體的弟弟,他可能心裡這樣憂慮吧。

我寫詩、畫畫,一頭栽在尼采的書裡,讀著陳映真的《我的弟弟康雄》,迷惑於他小說裡各種形式的自戕。「活著的意義是什麼?」「或者,根本沒有意義。」「我們找一個意義只是為了騙自己活下去。」

我記得當時日記裡許多這樣的句子。

但是天蠍大哥在數億光年遙遠的星空,我看到他閃爍的光芒,他也看得到我在虛空另一端微微的閃光嗎?

我不願意他擔心,我解釋公車上「喃喃自語」是在練習朗誦詩的咬字發音。我當時也參加了學校的廣播劇社,練習著貝克特《等待果陀》的台詞。「祂會來嗎?」「祂什麼時候來?」我隱約覺得「果陀」是荒涼廢墟上唯一可能的救贖,然而祂總是不來,我們虛擲光陰,無限等待。

我沒有跟天蠍大哥談這麼多,他開朗、健康,身體和靈魂都明亮無垢,我很希望是他,我也知道不可能是他。

他因為某些原因離開了空軍官校,沒有完成少年時凌雲的壯志。

他選擇了服役,擔任外事憲兵。當時還在越戰,台灣有派駐的美軍,越戰度假的軍人也不少。大哥巡邏的區域,沿著一條中山北路,一直到陽明山。

中山北路許多美軍出入的酒吧,酒吧裡多是台灣鄉下農村來都市討生活的少女。那是陳映真寫〈六月裡的玫瑰花〉的年代,一九六七年前後吧,越戰度假的黑人大兵,五天的假期,療癒著他在越北屠殺的記憶,精神崩潰的大兵,擁抱著台灣農村養女瘦弱的少女裸體,他們性交做愛,像戰爭裡彼此相濡以沫的魚,瀕臨死亡,異常激昂。

大哥卻很少談他在服勤時遇到的困難,有時說「喝酒鬧事」,有點不解,也有悲憫包容。當時外事憲兵,面臨美國壓力,大概能做的事也微乎其微吧……

我會把陳映真小說裡觸碰到的美國大兵的故事,聯繫到大哥服勤的制服,有時他就穿那套制服回家,帥氣逼人,我還是在遙遠的虛空一端看他的光芒。

大哥很正直,執勤一板一眼,看到不正義的事,一定壓制對方,那些高頭大馬的美軍被他壓制在地上,「醉酒鬧事……」他敘述的時候沒有歡欣得意,反而十分沉重。

「交給長官……」他說:「我也無法處理。」

那一兩年的服勤,讓他有了改變。少年開舞會,天蠍大哥天真爛漫的漂亮裡多了一種成熟。

退役以後,二十剛出頭,他在一家五星飯店管理游泳池,健身房、俱樂部,我常去看他。他泡一杯檸檬汁給我,加了冰塊,在泳池旁現摘兩片薄荷葉放在杯裡。

那個俱樂部是台北名流聚集的地方,上層權貴和名媛,他們風姿綽約,衣冠楚楚,一身名牌。看到大哥穿著運動短褲,黝黑壯碩,一身漂亮肌肉骨骼,大多都不自禁多看兩眼。

我啜飲檸檬汁,也看著大哥走進一個社會的上層,在光鮮亮麗爭奇鬥豔的名仕名媛間,進退寒暄都有分寸。

我其實是有些以這樣穩重的天蠍大哥為榮的。

有人找大哥拍電影,他去片廠,也帶了我去,可是我明顯感覺到他不喜歡。

他如此俊美,卻不喜歡炫耀,這樣的個性就離做明星很遙遠吧……

沒有多久,比利時航空香港亞洲總部的女總裁就選用了他,一開始派駐在高雄做經理,開始在職場嶄露頭角。

他常常要飛到各地,接洽貨運的生意。台灣經濟正蓄勢待發,他有機會一展長才。

他很喜歡高雄,周末假日就開車到恆春半島潛水。他有整套講究的潛水設備,展示給我看,也要我一起去。我笑笑搖頭說:「我怕水……」

「海底很美,各種魚類、海藻、珊瑚,彩色繽紛。常常看得忘了時間,忘了氧氣用罄,也很危險。」

原來夢想飛行的大哥,潛入海中,迷戀起海底的多采多姿。我發現他熱愛自然野性的生態,喜歡潛水上來,在沙灘生火烤魚,露宿在滿天星光下。

他在商業職場,交往的都是衣冠革履的紳士,他為人隨和,可以應酬周旋,然而自己個性深處有走向野外的衝動,也總覺得他在深海高山才真正是天蠍的自己。

我讀大學,參加金門的戰地訪問,夜宿大哥高雄的家。次日清晨,他開車送我到鹽埕碼頭,他看到碼頭上載運學生的船,笑著說:「水鴨子,你會吐得七葷八素喔……」

果然一出高雄港,風浪搖晃,我抓著船舷,一路嘔吐到金門下船,暈了好幾天。

我和大哥如此不同,但卻非常要好。我們不太談各自心事,彼此話都不多,但是我很在意他說的,他也在意我說的,兄弟緣分如此,應該慶幸吧。

我讀藝術研究所,準備寫論文,研究明末清初四僧之一的「漸江」。

他的畫不多,台北故宮幾乎沒有。我查到香港出了一本「漸江畫集」,很大一本精印畫冊,非常昂貴。大哥每周大概都要跑香港,我跟他提了這本書。一次他就買了帶給我。笑著說:「真的很貴,可以買整套潛水衣。」

他很願意為一個不了解的弟弟做許多事,他竟然也查詢漸江資料,還告訴我夏威夷亞洲美術館有漸江真跡,買了機票讓我飛去看。

不多久他調回台北任總經理,我常去他辦公室。他的客人都是西裝領帶,我穿著邋遢隨興,有時知道他宴客,儘量正式一點,他反而說「你就做你自己,不要穿西裝外套……」

大哥不多久舉家移民溫哥華,父母退休,有一塊土地蒔花種菜,特別開心。我應該特別感到幸運,兄弟姊妹都把父母照顧得很好,我一個人在台灣逍遙,也衷心感謝這樣的逍遙是家人給我的多麼大的幸福與寬容。

如果有一個大哥,大四歲,可以在你前面承擔責任,對父母、對弟妹,都悉心照顧,連弟弟妹妹的孩子,他都帶著他們成長,去迪士尼,去登山、滑雪、游泳。他2023年底病重,這些孩子,從北美各地趕回,陪伴大哥臨終,喪禮上堅持扶棺,我想也是天蠍大哥最感到安慰的事吧。

也許作為大哥,他習慣擔負起照顧家族的責任,父母相繼過世,他都把葬禮處理得妥貼得體,購買墓地,也為自己在父母墳塋旁早早安排了一塊土地。有這樣的依傍,親情如此,可以無憾。

他移民加拿大後,閒暇時喜歡打獵。取得了專業狩獵的執照,在准許的季節,進深山森林獵鹿、獵熊。

在野外求生,生起野火,烤炙獵物,鹿肝、熊掌,他都讚為美味。

他不喜歡人世間瑣碎是非,獨自一人走向曠野,和野生獸類相處,相廝殺,相搏鬥,也相依傍,他的身體裡有一部分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的故事,像是彼此殺戮,也像是彼此生命的致敬。

我常常聽他敘述,暗夜的叢林,面對如炬火般的一對炯炯眼睛,相互凝視,久久不動。

「那一剎那,時間都停止了。」他說的不是野獸的咆哮、撲殺、掙扎,他說的是時間的靜止。

他在野外的狩獵,讓他嗜吃大量肉類,他也擅長料理,喜歡粗獷的民間鍋盔大餅,肉夾饃。沒事就自己揉麵做蔥油餅,自己吃,也分送親友。

他在溫哥華最讓我驚訝的事,是開始唱起京劇。

「哇,你不是最怕京劇?」

我還記得母親找人陪同看戲,大哥捏著鼻子模仿花旦小嗓的模樣……

我想因為他愛做大餅,分送給長輩,溫哥華有一個京劇票房「頤社」,只有幾位老前輩自己玩。送大餅給長輩,被看上了,久而久之,大哥就成了「頤社」社長。

他不做事則已,一旦做起事來,全力以赴。「頤社」一九九○年代,從兩岸三地請名角、名琴師,連台灣做行頭的師傅都請去,有聲有色。一個民間票房,擁有七個衣箱,幾乎媲美正式劇團八個衣箱的規模。

他從零開始,每天認真唱黑頭花臉,從北京訂了髯口,紮靠,穿著厚底靴在家練功,2012年登台演出《霸王別姬》,把我嚇了一跳。

司馬遷創造了一個不朽的英雄典範,史記裡的項羽,不是成功的英雄,逃亡到烏江,四面楚歌,他與深愛的女子訣別,與自己出生入死的馬匹告別,悲歌慷慨:「力拔山兮氣蓋世……」在歷史的絕境,失敗者用死亡嘲笑鄙夷成功者瑣碎的心機。

司馬遷對比成功與失敗,項羽失敗得如此坦蕩,而成功者劉邦猥瑣不堪,在爭戰中他是可以為了自救把親生子女都推下戰車的。

《霸王別姬》為所有失敗者樹立了風骨。

大哥從對京劇陌生排斥,到主持一方有份量的票房,一直到他勤練《霸王別姬》,我隱約感覺到他身體裡無時無刻無法忘懷的空軍幼校少年同伴。

那一群無憂無慮的少年英雄,凌雲壯志,在歲月裡日漸衰老。倖存者常常見面,有時在溫哥華,有時在紐約,有時在台北,他們都還帶著半世紀前制服上的兵籍號碼牌,藍色底金字的姓名。

一次紐約聚會,大哥酒醉失足,從樓梯上摔下。沒有烏江自刎那麼悲壯,然而陸續看到自己少年伴侶的折翼凋零,特別是為美軍探測情報在珠穆朗瑪峰失事喪生的同僚,他每次提及都彷彿要頓足長嘆一次「奈若何……」。

「奈若何」三字有悲哭哽咽的頓挫,大哥天蠍的剛硬忠誠終於在一齣戲裡紓解成迴盪的高音。(圖)

大哥演出《霸王別姬》是七十歲左右,他當年的少年英雄夥伴大多衰老凋零,心境蒼老,也能理解悲涼之音吧……

其實他2004年動過心臟大手術,換了五根血管。醫生要他清淡飲食,他直截了當回答:「我做不到──」醫生讓步,建議:「先吃青菜,再吃肉。」他說:「可以。」大哥在吃東西方面任性,很像母親。他們都有糖尿的問題,都嗜吃糖。我幾次看他一大桶冰淇淋抱著吃就知道不妙。

他心臟手術後發願做義工,在醫院幫助很多心血管疾病手術的病患,也感動了很多人,聽他耐心講解,改變生活習慣,然而他自己卻依然每天牛排豬蹄,他有一個理論:「肉類燉一小時以上,就沒有油了……」

不知天蠍是否都有這過不了關的致命弱點。

有趣的是,數年後我心肌梗塞裝了支架,再過幾年弟弟也心臟搭橋,我不太吃紅肉,弟弟根本不碰肉類,大哥照顧我們,卻也一旁調侃:「看吧,不吃肉也阻塞了,多划不來……」

他罹患大腸癌,術後還是不忌口,照樣過自己愜意的生活,幾年後,癌細胞蔓延到身體各處,雖然化療放療都做,心情還是樂觀開朗,常常安慰我們:「八十歲了……」對自己擁有的人生頗滿意。

一直到最後,2023年十一月,他直接告訴醫生決定放棄治療,接受安寧照護,沒有受苦,也沒有遺憾。2023年12月23日辭世。

有緣兄弟一場,抬頭看穹蒼,還看到他在天蠍的星辰間眨眼微笑,那明亮的心宿,依然像在河中帶領我泅泳浮水,驚濤駭浪,他也縱身大化,無憂無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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