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華/蘇菲派詩人魯米及旋轉舞

蘇菲派詩人魯米及旋轉舞。(圖/AI生成/柳佳妘)
蘇菲派詩人魯米及旋轉舞。(圖/AI生成/柳佳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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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公布的第三批「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名錄」中,包括了土耳其托缽僧旋轉舞蹈儀式(sema)。去伊斯坦堡之前,我對這個原為純粹的宗教儀式,現帶有明顯觀光意味的旋轉舞表演頗感興趣。到過土耳其的朋友也都建議我一定要看看這個舞蹈儀式。至於,肚皮舞嘛,那就算了吧!

旋轉舞與蘇菲神祕主義詩人、哲學家魯米(Rumi)密不可分。魯米於1207年生於巴爾赫(Balkh,今屬阿富汗),為了躲避當時蒙古帝國的入侵威脅,他們全家逃往麥加,在穆斯林地區幾經輾轉之後,最終於1228年定居土耳其安納托利亞的科尼亞(Konya)。將他引入神祕主義之門的是一位來自大不里士,名叫謝姆士(Shams-i Tabrīzī)的苦行僧人,他對魯米有著決定性的影響。2007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宣布當年為「魯米年」,以紀念其誕辰800周年,全世界掀起了新一輪魯米熱,在眾多的研究課題中,對魯米與謝姆士「親密或迷情」關係的探討尤為熱烈。

1244年,三十七歲的魯米已經是科尼亞一帶的精神領袖,但他仍在尋找「另一個人」,能夠像鏡子一樣照徹他,像火焰一樣點燃他,像鑰匙一樣開啟他。就在這一年,他邂逅了流浪托缽僧,來自大不里士的謝姆士。謝姆士(1185-1248)比魯米大二十二歲,在魯米看到謝姆士的那一刻,憑直覺就認定此人是先知,是自己要找的人,他從謝姆士身上看到了只有在真主身上才有的東西。1244年10月23日的偶遇之後,他倆走進神學院一間密室裡,整整六個月沒有出來,這六個月他們談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哦,天知道!

接下來的問題是,魯米身邊所有人,包括魯米的家人都咬牙切齒無比嫉妒這個得寵的「老傢伙」。他們向魯米施壓,甚至揚言要殺了謝姆士。謝姆士當然也感受到處境的微妙與不妙,於是悄悄逃走,消失在魯米的視野裡。失去精神伴侶,魯米寢食不安,悲傷難耐,直到得知謝姆士躲到了大馬士革,他立刻派人召回他,並把自己的一位養女許配給他。這個「措施」很快失效,嫉妒的聲浪再度咆哮而來,且愈演愈烈。最終謝姆士慘遭襲擊,被眾人亂刀砍死,屍體被拋入魯米住所附近的一口深井裡。犯案的暴徒包括魯米的兒子亞拉丁。

帕慕克在他的小說《黑書》裡寫道:「詩人(魯米)為自己失去『摯友』和『摯愛』悲傷得難以自拔,他不願意相信謝姆士被人殺害扔進井裡,甚至,他不但怒斥那些想要帶他去那口近在眼前的井邊查證的人,更編造出各種藉口到別處去找尋他的『摯愛』:謝姆士會不會又像上一次他失蹤的時候那樣,去了大馬士革?」

於是,魯米去了大馬士革,在大街小巷酒館客棧尋找他的摯愛,「他翻遍了每一塊石頭尋找他」,他拜訪謝姆士的老朋友,他最常出沒的清真寺和神學院。「慢慢地,經過一段時間後,尋找的過程變得比結果更為重要。」

評論者們不解魯米為什麼折服這位才智與品性都不及自己的托缽僧?在謝姆士被害之後,魯米不顧信徒反對,轉而指派一位才智平庸的珠寶店老闆接替謝姆士的位置,成為他的摯友。在這位珠寶商死後,魯米又找了一位才華同樣平庸的俗人來填補謝姆士留下的精神空缺。如此這般,只能反映出謝姆士死後給魯米帶來的悲傷與空虛,並非意味著後兩位能取代謝姆士。如果沒有當時的宗教社會背景,沒有一定層次的心靈感應,很難理解魯米對謝姆士的愛,也許那就是一種無法用世俗語言解釋的情感。

魯米在他的詩歌〈就這樣〉寫道:「如果有人問你/我們所有的性慾/都被完全滿足/那會怎樣?/你就抬起你的臉/然後說/就這樣/……當有人引用古詩的意境/浮雲漸漸遮住月亮/你就一節一節緩緩解開/你的長袍/就這樣?/……我是靈魂居住的天空/凝視這越來越深的湛藍/這時,微風在述說一個祕密/就這樣/……當謝姆士從大不里士回來/他就會把頭靠在門邊/把我們嚇一跳/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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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紀念摯愛謝姆士,魯米創立了「旋轉的苦修僧」教派。通過詩歌、音樂和旋轉舞將信徒引向對真主的愛,終於進入與真主合一的境界。

看旋轉舞的最佳地方當然是科尼亞(Konya)。打開土耳其地圖一看,它離伊斯坦堡可不近呀,長途汽車得跑上十二個小時,只得放棄。伊斯坦堡也有兩三個觀賞點,其中我投宿的「小歐洲」貝伊奧盧區有一家加拉達梅芙雷維博物館(Galata Mevlevihane Müzesi)每月就有幾次旋轉舞表演。那天中午去詢問,說當天下午四點有一場演出,票價40里拉(約30新幣),不過需要在網上預訂,不接受現場購買。我一番求情,工作人員還是賣給我一張。

這家博物館原是蘇菲教派僧侶修行的地方,1925年土耳其「國父」凱末爾禁止蘇菲派的梅芙雷維組織,取締旋轉舞,此地以博物館形式保存下來。上世紀五○年代,土耳其政府意識到旋轉儀式的巨大旅遊潛質,於是開禁。

那天我早早入場,擇了個最佳座位。表演場所是個圓型大廳,觀眾隔著欄桿圍坐四周,約可容納一百多人。整個儀式大約持續六、七十分鐘,先由一位長老帶領一群(大約十人)男班舞者入場,雙手抱肩,頭戴駱駝色高帽,身穿黑色斗篷,內著白色長袍。繼而席地而坐,主祭引領祈禱,歌詠《古蘭經》韻文,音樂一直陪伴著,尤其是一種叫作Ney的蘆笛,發出悲傷感人的調子,好聽極了。「準備工作」大約二十多分鐘,然後高潮開始:旋轉了!僧侶舞者脫下黑斗篷(表示擺脫世間俗務),露出白袍,一個接著一個旋轉開來:右手向上,表示接受神的賜福及接收從他而來的能量;頭向右側,表示沒有了自我,及完全接受神的安排;左手向下半垂,表示將神所賜的能量傳於大地及大眾,廣播於世間。這時憋了很久的觀眾一個個來了精神,無聲的「騷動」頻頻暗湧,大家手裡的相機也都擺好了位置。旋轉時,舞者一個個似乎靈魂出竅,神情也帶著似有似無的喜悅,彷彿契入一種與真主神祕結合而我們凡人無法領略的至高境界。旋轉時,他們始終以左腳為圓心,白袍高高飄起,十分漂亮。彷彿整個舞台化為池塘,舞者如朵朵白蓮般盛開。不停轉了約莫三十多分鐘,開始收了,一個個陸續停止轉動,到主祭那裡行禮,一番祈禱歌詠,再逐一緩緩退場。

整個儀式過程,非常肅穆,不可講話、不可走動,也無需鼓掌喝采。如果可以,我真想高呼Encore!請他們再轉上一輪。

傳說關於魯米的開悟經歷,非常神奇:在連續旋轉三十六個小時後,魯米終於倒在了地下。「街市喧嚷,路人們都圍過來看;進而發出陣陣哄笑聲。不久,魯米睜開了眼睛,看著『天空中』那一張張面孔,說:『你們笑我,但你們不知道為什麼而笑我。我也笑我自己──但我知道,我為什麼而笑。』」

動和靜都是修行的途徑。佛教禪宗修行以打坐入定的方式進行。在打坐入定中將自己的心、自己的身跟整個佛陀世界融為一體,心裡只有阿彌陀佛,沒有第二個念頭。而蘇菲派的旋轉儀式則相信萬物無時無刻不在旋轉,人的構成分子也與宇宙中的地球和星球一起旋轉,人從出生、年輕、長大、老去、去世,都是一個循環,是生生不息的,猶如旋轉不停。儘管佛教禪宗與蘇菲派僧侶修行方式不同,但終極目標應該是一致的,都是達到忘我的、與佛陀(或真主)神祕結合的境界。

走出表演場,已經五點多了,天色轉黑。伊斯坦堡的冬季晝短夜長。我神不守舍地走在獨立大街上,聖誕的燈火點亮了天空。下意識地,我在大街上旋轉起來,沒轉兩圈就不行了。我迷惑:他們怎麼可以連續轉上半小時?甚至更長?

離開伊斯坦堡前一天,我在貝伊奧盧區的一家二手書店買了一幅旋轉舞的素描,50里拉。我沒有還價,覺得它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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