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信宏/歧路之心

《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書影。(圖/聯經提供)
《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書影。(圖/聯經提供)

推薦書:王仁劭《而獨角獸倒立在歧路》(聯經出版)

「直男」似乎成為這本短篇小說集的標籤。「直男」有什麼特別的呢?但這本小說確實有股魔力,讓人不自覺想像作者:「為什麼如此百無聊賴?」「這樣寫女性可以嗎?不會太厭女嗎?」但似乎不能急著為作者貼標籤,因為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很難在這本作品集中歸納出共同的核心。」他有可能只是想要挑戰讀者能否找出核心。像〈記得加#31#〉所寫,在右臂的壁虎刺青,穿上衣袖只露出壁虎尾。小說沒有露出來的,得靠讀者自行想像。他不想被人抓住,卻又怕我們沒看見,留著一截斷尾,讓它異常而持續地抖動。

小說技巧本就如此,拆解層層機關,抵達核反應的爐心,不能抵達的人,在他筆下也能讀到一則則精采而充滿細節的故事。他的故事考究得深,養鴿、BDSM、高空飛行、家將乩身,連鄉野食狗劣俗也頗有涉獵,跟著他,可以直取台灣社會某個完整的切面,自然有股生猛獵奇的興味。

他或許曾對生活感到絕望,小說中不論城市或鄉村皆將人與夢想完全吞沒,最後不是逃離就是直接殞命。我們以為的城市,不是它真正的樣子,大多是過度美好的想像。人身在其中遍體鱗傷之後,將穢土轉生,小說裡展現各種扭曲與變形——獨角獸變成馬,人化為鳥,狗變成人,斷尾長出壁虎,或轉化為問號與驚嘆號。人的適應力很強,但成長就是無可避免地毀滅,我們都是向死而生,能活下去的,適者生存,卻從心底深深厭惡自己演化出來的模樣。

如果在這個令人絕望的世界裡,還有愛,那會是什麼形狀?小說告訴我們,是綁住脖子的繩結,是傷亡慘重的墜機事件,是國中校園的霸凌,是無聲騷擾電話。他對人有愛,但總是透過殘酷暴虐來表現,像〈三合一〉那樣一次次將情人安穩準時地送回她丈夫的家,因為他知道要有犧牲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溫柔總是最後才抵達,正如小說中極為溫暖的片段:如果想傳話,跟野貓說,牠們會輾轉傳話給那個你想傾訴的對象。

「有人負責藏,那就有人負責找出來。」出自描述深櫃男如何出櫃的小說〈千尋是怎麼找出她爸媽的〉,這句話可看成作者對讀者下的挑戰書,在後記裡展現的糊塗與青澀,可能是種高明的偽裝,他要我們捧著他的小說之心,興沖沖地跑去問他:「你想說的就是這個吧?」我想像他會在直男靦腆的微笑底下,露出小說家陰暗銳利的眼神。

有人善用「直男」一詞展現自我的優越,或將之作為無法直白的託辭,比起那些,我更喜歡這些小說所呈現的男性形象,他的敏感與脆弱不是表演,不歸任一典型,他試圖讓我們探索,但不知道也無妨,就看見他的無賴與低俗,就聽他各種失言與垃圾話。但即使是丟垃圾,還是有動機吧?心裡同樣經歷擺盪與猶疑——為何淪落至此?如何恢復清潔?是不是該把自己一起丟棄?

就讓我們回歸到簡單的性格問題,他善感而細膩,讓故事磨出繭來,裹覆其下的柔軟,讓異男樣的小說人物擁有幽微的傷痛。他撕下我們武斷的標籤,邀請我們走進他心靈的歧路,可能撞見倒立的獨角獸,可能撞見幾個普信男、台女不意外,可能不小心撞進他的小說核心,但我們知道這不會是終點,他還在歧路上繼續開拓鮮為人知的祕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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