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海潮下的礁石

作家馮平。(葉柏亞攝影)
作家馮平。(葉柏亞攝影)

王鼎鈞散文集《左心房漩渦》。(圖/馮平提供)

這本書從頭到尾是一篇文章

行李塞滿了,兩大一小,加隨身包,全是鼓鼓的。秤了重,東西加加減減,都在臨界點上。到了機場,被判定超重,只好再減。但是再減,有一本書絕不能減。2022年返台探親,心裡早已決定帶這本書回美國,不知為什麼,就想起它,不想與它分隔兩地。想再讀它,撫摸它,像撫摸被命運所雕刻的一場巨大人世。

那是王鼎鈞(人稱鼎公)先生的《左心房漩渦》。

為什麼叫左心房漩渦呢?多年來一直不懂。不懂但是很喜愛,愛到忘不了,像一句詩,可以啣在口裡。望天時啣著,困頓時啣著,猶疑不定時啣著……一本書啣在口裡十年,不,三十年了。

時光倒流,1992年,民國81年。那時還沒有民選總統,開放大陸探親才五年,民進黨成立六年,熱血吶喊激盪台灣社會。千禧年的預言還沒有來。台北重慶南路仍是許多人的精神聖地。忘不了的一個場景是:帆布包裡面裝著法學課本,和一本剛買來的《左心房漩渦》,走進民事訴訟法的教室,坐在最後一排。不想聽課,但務必報到,就埋頭讀《左心房漩渦》,讀得心神馳盪:這是什麼樣的人生,什麼樣的句子,什麼樣的抒情文章?!

這是鼎公在紐約寫給故人故國的一封信,一首詩。全書分四部(大氣游虹,世事恍惚,江流石轉,萬木有聲),一部算作一句詩,四部是四句。這是絕句的形式。是他用詩的意喻,用哲思的飛揚,用精妙的文字,用人世的苦難,用亂世跌宕飄泊的腳步,用大河音樂的澎湃音律寫成的。所以鼎公說:「這本書從頭到尾是一篇文章。」

讀完了,很多讀不懂,很多似懂非懂,卻離不開它。不僅離不開,還買了至少七八本,當作禮物送給同學。是的,法律系的同學。為什麼一個明明喜愛文學的人來讀法律系呢?為什麼選擇走這條路呢?猶記得期末考試成績出爐,張貼在系辦外的牆上,走廊陰暗,還能清楚看見自己的名字排列在車尾,震驚又不震驚,似乎早知如此,又不甘如此。

為什麼長廊這麼陰暗呢?為什麼人生走到這樣難堪的一步呢?為什麼意氣風發地走進來,卻日漸萎頓地苟活下去呢?接下來,該何去何從?那是第一次感受到一個環境,帶著拷問逼近而來。才二十歲,開始摸到人生兩個字,原來是有點重量的。

在異鄉的土地上,

只好寫,一直寫

但遠不如鼎公少年時,戰雲興起,先有八年抗戰,後有國共戰爭,一時所有人都被拋進大時代的命運之輪裡,被篩選,被淘洗,被輾壓,只是有的並未被折斷。未折斷的還要繼續面對不可抗的時代,走進前途未卜的選擇,到底怎麼選才是正確的呢?

後來才懂,人生絕不是時時刻刻都清楚,也並非每分每秒都模糊。如果一切都清楚,就沒有後來那麼多的如果,那麼多的驚生。像大海雕刻礁石,礁石能知道什麼,能說什麼,能做什麼?可礁石又非一攤爛泥,它有堅持不被雕去的部分。它看見了自己,又時常被海浪的手翻弄折磨。它不是自己能形成的,又是有它該有的意思。它的心可以清明,又不得不承認明日有霧。

霧在浪潮的涎玉沫珠中來。

同學們早早在為律師、司法官的考試拚搏,他們收拾起玩心,整日捧讀那些難啃的法條,就連談戀愛,也是邊談邊讀書。果然男男女女,一個個都考上了律師,司法官,調查局。誰也沒想到,千禧年的海潮會把一個法律系的不良學生送到美國,站在跟鼎公同一個時區裡。

來到這裡,日子有苦有樂;不知為什麼,每每在艱苦時刻,內心翻騰難眠的夜晚,好不容易在黎明前入睡的時候,就總是夢見大學裡的教室和同學。而且每一次,夢都像瀝青一樣黏稠,人掉在那裡,怎麼拔也拔不出來,明明沒有什麼不好的事,卻感覺非常糾結。稠稠的夢,愁愁的人,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就只好寫。一直寫。

邊寫邊回望大洋外的東半球,那裡有一座島,島上有父親的骨灰,阿嬤的墳,母親愈發增多的白髮,妹妹用愛心照顧的貓,國高中同學和國文老師,報社副刊友人,以及新聞裡每日大大小小的事件。紅衫軍遊行,馬英九飛去新加坡和習近平握手,韓國瑜旋風,捷運隨機殺人,邱國正當上國防部長,同志婚姻平權釋憲……

在異鄉的土地上,如果有淚,只給過兩位年長的亡友,還有相伴十年的貓。如果有淚,近兩年多是看韓劇時,想起了東方摯愛的親人,虧欠了父親,來不及執手告別的阿嬤,和一些似有若無而終究一去不回的感情。

終於明白「左心房漩渦」的意思

也因為這樣,多年後,彷彿懂了「左心房漩渦」的意思。面對地圖,閱讀地圖(書中有一篇就叫〈中國在我牆上〉),那塊鼎公走過千里萬里的舊大陸,就在左邊。他決然把一顆心分作兩半,右邊那半放在大洋這邊,左邊那半放在大洋那邊。《左心房漩渦》是他的回望,是他對那塊土地(包括自己前半生)的不了情。

情太深,太難以自拔,就陷進去,形成漩渦。漩渦在心房,在江中,在海上。人,不能真正逃出故鄉;故鄉是礁石最堅硬的部分,任狂風來吹,大浪來襲,絕不肯讓它鑿破漏空。故鄉的影像又明又滅,到底是人身上不可抹棄,忘了又要記起的終生情緣。

有一條小河叫忘川

喝了川水就忘了一切

忘了一切也忘了自己

有一條小河叫記川

喝了川水就記起一切

記起一切也記起自己

喝一口來自那忘川的水

再喝一口來自那記川的水

忘了一切又記起一切

據說寫這首歌的靈感來自鼎公,是他生死顛沛的前半生,才想教人忘了一切,又要記起一切。2022年,帶著新書見了兩位大學同學,有的已經是最高法院的法官。阿德和阿梅(他們是班對)的孩子也已進入大學。同學間的群組不知何時成立,直到此刻才被阿弘帶入群;久違地和大家打了招呼,心底畢竟是虛虛的,像是怕被人想起掛在車尾的那頭黑羊。

也罷,既露面了,就坦然接受事態。同學們有的再約,談近況,談心境,多是憐惜和鼓勵。沒有名利鬥爭的情誼,淡淡的,一點點甜甜的。一位尊敬的作家朋友達達‧尚曾寫道:「許久不見,有些人眼裡寫滿故事,有些人臉上掛滿事故。」事故,像撞了車,生命悲慘不振。所幸,同學們老了未老,眼睛裡是有故事的,人生的重量扛得起來。

安頓一刻,謙卑自在

「還要在美國多久,什麼時候搬回台灣?」有人問。答案一直是一致的,就是不知道。總是想回去,又還回不去;不想回去,又不斷地想離開這裡。太多的不知道,寫在每一個日子裡。每一個不知道,不知不覺就是交給時間來決定,交給他人的影響來決定,交給世局的變量來決定,甚至於交給親愛的上帝來決定。

交給海潮來決定。

人果然不能百分百地掌握自己;人是看著棋盤的棋手,又是許多隻手底下的棋子。這就難怪初次在電視上聽王靖雯唱〈棋子〉時,整個人僵住不動,那麼犀利的歌詞,那樣無力反抗的樂曲,卻表現了一臉冷靜、凡事自我滿足的獨特音色。此後,便鍾愛王菲。

王菲也有不知道的時候嗎?一直收藏著的專輯《迷》,聽了無數次。連美國友人都被她的歌聲所震懾,所著迷。情迷,人迷,迷成漩渦。如此,縱有再多的不知道,也放手迴旋。

是的,有時候,有時候,我們就只是礁石,就只是迴旋。迴旋在心房,迴旋在東半球、西半球,迴旋在一遍遍的回望裡,迴旋在一次次不知對錯、不知所以的選擇裡。迴旋在少年的巷口,迴旋在大學的課室,迴旋在驕傲與羞恥之間。迴旋在一本書上。

《左心房漩渦》並沒有被遺忘,它被帶回來了,安置在房間的五斗櫃上。今日華文作家恐怕難再有鼎公的人生經歷,即或有,也不一定寫出這樣思慮沉厚的「一篇文章」。從書中,隨鼎公的眼睛看出去,好像再多的流離不安,再多人生際遇的酸楚,再多看不清的命中之命,都得以安頓一刻。

謙卑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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