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vs.章魚法官/一樹芭樂與一輪明月(下)
前情提要
都是盲目的女文青
●章魚法官:
最近有一種感覺:為夜空補綴星星的人,是作家;在沙灘撿拾擱淺海星擲回海底的人,是法官。作家多寫一點,宇宙就燦爛一些。法官只能在末端,盡可能拯救案件的當事人,救一個算一個,而且沒有盡頭。
如果說世界上最該留下的文字,第一應該是遺囑吧!其次是詩詞、散文或小說,至於判決,最好消失。好的文學作品,應該是可以型塑出關懷的胸襟,提供一個多元包容的思考路徑,讓生命顯現出厚度。當然,講這麼多高遠的理想,回到家裡面對柴米油鹽、最親密的伴侶親子之間的感情迴旋,才是真正鍛鍊人性的修道場。玉蕙老師描寫這部分的文章就有一種魔力,讓人笑中帶淚,每一個人都在其中找到自己的安身立命點,文學老婆與科學老公相互間撞擊火花,每每讓人擊掌噴飯。旁人對於我這種法律家族的好奇更不少,「你在家也開庭嗎?」「你們吵架是不是引用法條?」「用法槌敲孩子的頭會不會聽話一點?」,還有就是「法庭上遇到了老公怎麼辦?」。我的專欄文章裡要開始埋怨老公時,往往用「以下省略五千字」帶過。據說有讀者敲碗,希望這「刪除的五千字」快一點結集出版,看來夫妻之間的戰爭,是恆久不變的宇宙風暴啊!
●廖玉蕙:
家庭確實是人性的修道場,兩個不同家庭成員的共組,原本就牽牽絆絆的夾帶許多需要克服的生活習慣;加上文學人和理工男結合,在邏輯思維的差異上,更常造成溝通的障礙。我們雖然已經結婚四十多年,也仍然無法避免地常常陷入泥沼中。你刪除五千字,對我來說也許還不止,如果是我,恐怕得寫「以下省略一萬字」。
●章魚法官:
據說老師是因為看見師丈幫父親剪指甲,所以下定決心要嫁給這個溫柔的人。我則是在路邊攤龍門水餃店,黯淡的夜色泛出月光,一群法律人對酒當歌,老公背了幾首有關月亮的詩,我便想著:「會背法條的人看多了,會念詩的人應該不會錯。」看來我們都是盲目的女文青,如此就葬送了自己的寶貴青春。
●廖玉蕙:
相親時,看到外子仔細埋頭為他的父親剪指甲,他父親坦然伸出手,逕自和我怡然聊天。當時,我真的滿受感動的。這個畫面呈現的是父子間的默契與信任。表示這是家常做的事,沒有失手過。這事在婚姻抉擇時給他加了許多分。但其中還另有加分題,就是我們才進到他家的三合院內,就被一株結實纍纍的芭樂樹所強烈吸引。我們家的嫂子和姊姊在主人的鼓勵下,都踮起腳、不顧形象地執起帶網長竿進行採芭樂的課外活動,當然我也興致勃勃投入。所以,法官的丈夫贏得美人心靠的是一輪明月,外子則是仰仗一樹芭樂。
你就不能同意我一次嗎?
●章魚法官:
我跟老師差距應該有一個世代以上(再度得罪人),但身為女性的我們,面臨的問題幾乎是一樣的。多重角色的轉換、追求完美的焦慮、傳統孝順的遵循、開放教育的堅持,每一件事情都想面面俱到;對外高舉拯救世界的旗子、回過身來對內也希望好好愛憐自己,既氣身邊人不夠細心體貼,又恨當初為何眼睛給蛤仔肉糊到。老師一定在許多文學作品中看到女性的掙扎與奮鬥,我則是在案件當中體認到性別的差異衍生的深沉問題。我一位年輕的女性朋友跟男朋友開的交友條件是:「你先去看完《82年生的金智英》再來跟我談戀愛!」不過,說實話,台灣女法官的人數,已經超過法官總數的一半了!但是看看一些女性自覺的問題、me too、在天生差異中尋求平等對待等等,還需要很多努力。
●廖玉蕙:
傳統的性別刻板印象確實還很難去除。外子跟我都還沒退休前,我只要出門去買菜,順便到銀行刷了下存摺、到巷口老師傅那兒去補個傘、到郵局去寄一封掛號信,外子下班時,就忍不住跟他邀功,說:「我今天做了好多事,不但買菜,還去銀行刷本子、補傘、郵局寄信。」但相反的,這些事如果是外子做的,他只會抱怨:「我今天什麼正事都沒做,只去了市場、郵局、銀行和巷口……」外子明明是個很願意幫忙做家事的人,顯見這是男女制式分工的後遺症。在男人眼中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瑣事,如果去製作飛彈還是搶銀行才是個事兒。
輕鬆聊天時,外子老是在我興高采烈敘事時,糾正我:「你說的是二姊吧,不是三姊。」我就頂他:「二姊或三姊不是重點吧,你知道就行。」他就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當我說:「現在外頭太陽很強,我們黃昏再去散步吧!」外子必定回:「不!現在太陽很強,幹嘛去散步!黃昏再去。」「明明是同樣的意思,你就不能同意我一次嗎?幹嘛非得用否定句?你是以前沒叛逆過,現在才發作嗎?」我抗議,他就狡辯:「我這是使用西洋的語法。」這就是理工和文學人結婚四十多年仍纏鬥不休的所在。我常覺得他太刻板務實,他覺得我粗疏糊塗;我生氣他可以共患難卻不願同歡樂,太遺憾,他覺得我太浪漫,不切實際,好難搞。人生實難啊!
作家攏嘛黑白寫
●章魚法官:
寫文章,最怕人家對號入座,老師倒是很誠懇且不避諱地將主角形塑得非常立體真實。我曾經承辦過一個案件,原告主張電視八點檔在演他的故事,侵害他的隱私權,而且他要求電視公司應該給付他著作權費用。如果是這樣,那全台灣的婆婆媳婦大概都可以向電視公司催討故事授權費用了!老師也遇過這樣的讀者嗎?拿著文章來敲門、說妳在講他的是是非非?
●廖玉蕙:
寫作如果牽涉到個人,我總是反覆思量,仔細斟酌,人總是有弱點的,不必太求全;何況寫作不是拿來報復用的,動機如果良善,下筆時就會在安全範圍內。儘管如此,小小的困擾還是難免。有一回,朋友來家裡,遇見我媽,客氣寒暄,說:「你女兒好棒,前幾天母親節寫的那篇文章,把你寫得真好。」我媽竟然回他:「作家攏嘛黑白寫,你毋通相信。」朋友走後,我問她哪一點是亂寫的?母親回:「像我遮爾仔溫柔的人,予你寫到遐爾仔嚴格,猶不是亂寫?」當然全家人都不會同意「母親是溫柔」的自我認知。但母親過世後,我在送給她的書裡,看到她在我寫的書裡畫線,畫線的地方都是描寫她的部分,而且都是她可能不同意的所在。我這才知道,母親自始至終都相信自己是溫柔的,從來沒有被我說服過,她是為了女兒的寫作事業,勉強隱忍下來,我覺得好愧疚。
話說,也許是因果循環。有一天,我在兒子的「不能喝酒的圖書館」Podcast裡居然聽到他說:「我一直在與母親對抗中成長。」我大吃一驚,跟他抗議,希望他講話要憑良心,他居然回我:「被你寫了四十年了,才講你兩三天你就受不了了?」
但是,我對公共事務會比較求全。我寫過許多專欄,包括郵局、銀行的不便民,都得到他們善意的回覆,譬如郵局存簿摘要欄原本只列印三個字,讓存戶難以辨識匯款方是哪裡?其後郵局就從善如流,逐漸增加字數,由「國立台」變成「國立台灣藝術大學」;台銀則針對服務態度的精進,在櫃台增設顧客評鑑小電腦,都讓我雀躍不已。其他相關政策,譬如作文獨立施測、文學獎的形式建議、有關婚禮不準時的觀察等都分別得到教育部、各地文化局及內政部編纂《當代婚禮》的正面回應,我把這視為寫作最實質的回饋。
越來越多難纏的傢伙
●章魚法官:
法庭上常常遇見濫訴的人,就是全天下都對不起他,他受委屈都是因為別人的錯。也遇過檢舉的正義魔人,開車上街的目的就是將行車記錄器的記載一一擷取、投訴到警察局。交通違規事件檢舉是沒有獎金的,我常想這些檢舉人的心態是什麼?我們自己也常常成為被告,案件結果不如他意,就開始漫天撲地的陳情、檢舉、提告,也只能儘量讓自己以平常心對待。老師遇到在網路上叫囂對衝的人,該如何面對?
●廖玉蕙:
自從29歲開始在大學裡教書,我就不自覺養成溫和說理的習慣,因為不信溫柔喚不回,所以,遇到意見紛陳的議題,我總是盡可能地拿出耐心來遊說,整個晚上埋頭跟對方理性討論。早些年還好,近年來,發現越來越多難纏的傢伙。尤其在臉書上,總沒辦法心平氣和地說話,遇到關乎個人權益的事,對方尤其火爆。在年金改革爭議階段,還有人寫message來威脅,如果再支持改革,就殺掉我的孫女;甚至還有一位聲稱是校長的女士到法院提告,我也不知她到底發生什麼事。後來,我學乖了,只要來回兩回合,無法溝通的,馬上封鎖,毋須把時間浪費在沒有效果的遊說裡;更重要的,避免自己氣到腦中風。我相信章魚法官站在法律的第一線,必定接觸更多的紛擾,感慨更深。
婚前的瑕疵擔保
●章魚法官:
老師的婚姻是有媒人促成,我自己也雞婆幫忙介紹幾對佳偶,不過總會有人開玩笑對我說:「ㄟ當初妳都沒說清楚,現在發現瑕疵了,可以退貨嗎?」我媽媽在男方提親時就聲明在先:「我家女兒脾氣壞、個性懶惰,你們可別介意。」現在知道媽媽一片苦心。我們的母親走過那樣的世代,一定希望女兒不要重複受苦啊!可是我們自己可有「倍萬自愛」?
●廖玉蕙:
原來老一輩的人都用同樣的方法,來避免你說的「瑕疵擔保」的退貨風險!我媽在男方來議親時也說:「我們阿蕙啥物攏袂曉,干焦會曉讀書。」(其實書也沒讀好),我姊夫其實跟我沒有什麼接觸,居然也跟媒人說:「我這個小姨子最小,性情較驕傲。」我在心裡嘀咕了數十年:「你又認識我了!我根本跟你沒啥時間相處。」現在終於了解他們的苦心了。
媽媽要學會獨立!
●章魚法官:
兒女長大離家,空巢期的問題比我想像中的多。在我一逕想要當選模範母親(並沒有)的路程中,突然被告知:「夠了喔!妳別再自我犧牲、向家人情緒勒索了。」豁然開朗的自由,卻讓我有點無所適從。我們都是不忌諱將家庭的狀況展現的人,玉蕙老師晉升為奶奶,撫育陪伴孫女的寶貴時刻,跟兒女爭執或交心、與師丈相伴(鬥)的點滴,都如實呈現在讀者面前,彷彿也跟著你們家族一起成長。大家想要窺視法律家族的生活真相,我也儘量「隱惡揚善」將家人的糗事抹白,然後犧牲形象讓自己成為惡婆娘,並且調整成六歲以上皆適合閱讀的法普文章。殊不知我家發生的風暴鬧劇以及不堪入目的內幕,真要寫出來的話,可堪比擬八點檔狗血戲啊!
隨著孩子成長獨立,我也不得不承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功課要面對,自己的路要走。好老生常談的話語啊!此刻卻是讓我徹底明明白白地知道,人生終於走到晝短苦夜長的階段,再怎麼想要喚回以前美好舊時光,也不能將之膨脹為占據房間的大象。波赫士一再強調:遺忘是記憶的一種形式。此刻,便有幸擁有文學為伴,風檐展書讀,窗邊有玫瑰,在人間煙火中尋求生命能量,安心地當一個老花眼公主,癡心妄想著與每一個作者對談,憑著這些沿途的收穫,坦然接受光陰染過的白髮。
●廖玉蕙:
謝謝法官用心串連我的書名來作結語,真是貼心的朋友。就是這份貼心,造就了一個美滿的家庭。我看過公視播出的【誰來晚餐14-20】「家事法庭在我家」節目,和在聯合報上的專欄,發現你們家人間的互動好棒,自然不造作。丈夫雖然忙碌時常不在家,但在有限的時間內,總沒忘記該有的禮數,何況還會仰頭看月亮吟詩,真是太浪漫了,堪稱重質不重量的相處。孩子講理,自信,有自己的想法,跟媽媽好親,這根本是人人欣羨的模範家庭。
說起來,我們都算是很幸運的,孩子遲早都會遠走高飛,你目前經歷的失落感,我也曾經歷過,我兒子出國到中南美洲去「壯遊」、女兒到美國讀書,我也擔驚受怕,我女兒也跟妳女兒一樣,出國前殷殷叮嚀我:「媽媽要學會獨立!」
●章魚法官:
是啊!有誰敢來向我主張瑕疵擔保?我又能向誰控訴青春被耗盡?我會說,自己的人生自己擔,多重宇宙並行,每一個角色都是自己的選擇,又是多麼幸運我還有選擇的機會。我們都只希望不枉此生,對社會盡一份力,能夠回饋自己擁有的幸福。更期待有一天在一輪明月之下,我們一起盡情採那一樹的芭樂。
十二月《文學相對論》
蕭詒徽 vs. 熊一蘋 將於12月4-5日登場 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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