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玉蕙vs.章魚法官/尋找心中的一把尺(上)

廖玉蕙。(圖/吳景騰攝影,廖玉蕙提供)
廖玉蕙。(圖/吳景騰攝影,廖玉蕙提供)

如何不越過底線

●章魚法官:

跟玉蕙老師見面的下午茶,有耶律主編串場、姵穎編輯助興,話語火花四散,笑聲貫徹雲霄。我自忖會得罪人,還是忍不住說出口:「玉蕙老師,我從小看妳的文章長大的耶!」

玉蕙老師愛文學,愛家人,談論古典詩詞文章之美,以生命事件的精髓表達親情之可貴;尤其描述感情的互動交流,往往讓讀者感同身受,更理解玉蕙老師的詼諧自嘲,其實是在呈現她的寬容以及對人性的通透。以人為出發點的文章,總是會遇到如何收尾、如何隱惡揚善、如何不越過底線的難題。每每在人性邊緣處,玉蕙老師總可以帶領我們看到最險峻卻又最刻骨銘心的風景。

謝謝章魚法官的謬讚,真是不敢當。講到「如何不越過底線的難題」,確實是散文寫作者經常得面對的難題。散文作者與讀者近乎直面相對,如何拿捏分寸,真的很費斟酌。譬如,前些日子,聯副刊登了一篇〈有什麼新進展嗎?Rosa?〉我描寫一位非常優秀的高中隔壁班同學,如何在發現傑出校友遴選不夠客觀而殫思竭慮提供改善辦法,尤有甚者,主動分派同學分頭進行,付諸行動,顯示過度競爭力的故事。

當文章刊出後,聽說許多朋友的群組裡,開始為直白的情節竊竊私語。因為文章分上下兩天刊登,看了首篇,同學開始替我擔心次日的下篇該如何善後,才能照應人情,不致流於尖刻。下篇登出後,據朋友e-mail轉述,有人鬆了一口氣,說:「還好,文章後半對主人翁有翻轉的描述,感覺廖玉蕙還是很溫暖厚道。」有人認為後半雖然有圓回來,但仍擔心公開發表,當事人也許感到難堪,說:「如果是我,會選擇不寫。」我回覆這位轉述的好友說:「請代我向那位稱讚我『很溫暖厚道』的朋友轉達謝意,她看出了我的用心。我期待除了寫競爭的動機外,還能提供另類思考,而且為稀釋站高處批判的道德魔人潔癖,還以自身虛榮為例將心比心。因為散文多半寫實,但世間乏完人,如何避重就輕,或為當事人作更深入的剖析是周到的作者會念茲在茲的。當然我也可以不寫,照應了傳統的溫柔敦厚。但作者與非作者的不同處,就在於對所見所聞不吐不快的動機;無論善惡,寫出世相,探索人心幽微處,提供讀者多元視角中之一角。所以,那位持相反意見的人也對,如果我不是寫作者,確實跟她一樣也不會寫,即使心裡嘟囔著。」你呢?你們當法官的,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掙扎?

●章魚法官:

我覺得我每天都在文字的海浮沉,謹慎嚴肅地潛入底部抓住證據,遵循規則、認定事實,適用法律、形成判決;浮上海面換氣之後,彷彿到了光譜的另外一端,拎起一些潛藏的心緒,搞笑的聯想、不能說出口的情緒與抱怨,寫成散文。往往都是在案件開庭的瞬間,目睹比小說更戲劇性的情節。「一日之始就對自己說:我將遇見好管閒事的人、忘恩負義的人、傲慢的人、欺詐的人、嫉妒的人和孤僻的人。他們染有這些品性是因為他們不知道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但是,我知道善是美的,惡是醜的;而且知道做了錯事的人們的本性與我相似——不是相似的血緣或出身,而是同樣的心智和同樣的一份神性。」古羅馬哲學家皇帝馬可‧奧理略(Marcus Aurelius)《沉思錄》中的這段話,讓我分外體認到人性的多樣面向,以及我自身的缺憾。

就算是犯錯應該接受制裁的刑事被告,我都覺得我只是在那個關鍵的時刻,比他們多撐三秒鐘。因為我有受教育的機會、遇到好的老師,在某個孤獨或者要崩潰的時間,我有親友協助、有文學作陪、有深植於心中的道德觀,或者是,我夠幸運沒遇見壞人,所以我一路走在「看似正確」的道路上,導致於我在台上、被告在台下。以前我有個老庭長,開庭之前都先訓當事人一句:「業障啊業障,你們進來法院,都是因為業障。」我每每尷尬不已,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啊!

●廖玉蕙:

這些年來,我寫了幾位家人,譬如已然過世的倔強不服輸的三姊,文章轉PO臉書,我懸著忐忑之心,看到她兒子隔著太平洋在文章下按了「讚」鍵,竟熱淚盈眶;我寫行走江湖、時時讓母親操心懸念的小哥,登載後,小哥閉目聆聽朗讀,客觀評論:「你寫得很對,那的確就是我。」我背過臉去偷偷拭淚。無論生者或死者,每一回的下筆,都戰戰兢兢,堪稱複雜人性底線的探索,很煎熬。

作為一個創作者,我對志怪小說〈陽羨書生〉裡男女主角在隱藏私情與放任情慾間反覆吞吐的意象格外有感。用這種吞吐的意象來詮解寫作的心路歷程似乎也無不可。一筆在手,哪些可吐,哪些需吞?吞吐間,往往形塑個人的風格。有人犀利袒露,有人蘊藉含蓄,人人都在尋找自己的一把尺。你呢?法官越界到文學領域來,是基於怎樣的動機呢?

章魚法官。(圖/章魚法官提供)

●章魚法官:

持續六年、每個月一篇的專欄文章,其實是我寫完判決最大的獎賞。我不惜出賣家人,用淺顯幽默的文字,戲劇性的情節轉折,把艱澀難懂的法律知識,置入性行銷在文章內,希望普及法治教育,寓公平正義價值於其中。

寫作對我而言,是懸掛在心中的一艘船,始終想揚帆出港,搖搖曳曳,在現實與虛構之間擺盪,衝激出來的人性幽微面,希望在理性與感性間取得平衡。不知不覺中,我漸漸習慣以搞笑自嘲的方式塑形出荒謬人生的苦難,接下來更希望以笑中帶淚的故事,讓讀者的靈魂輕盈起來。但是,私心妄想著還是要在文章中把一條理智的線繫著:或許是人性本善的意念、或許是自我尊重不侵犯他人的真自由精神,不談什麼偉大的理想抱負或文以載道的沉重負擔。

●廖玉蕙:

企圖以幽默自嘲的方式,偷渡「人生雖艱難,卻仍處處可以看見美麗」的信念確實是我寫作的目標。章魚法官用幽默包裝原本的嚴肅理智線,教書的我從情意開啟出發,認真說來都是有心人,未必是什麼偉大的理想,卻不能說沒有夾帶些許「文以載道」的動機,盼望所有的寫作或閱讀都成為讓生活更容易的積澱。

恐龍法官古代也有

●章魚法官:

說到文以載道,我在寫判決書的時候,最要謹慎處理的,就是想要「說道理」的心理狀態。有人一定很驚訝:法官判決書不講道理,難道要講道德?講鬼神?講因果、講來世報應?

法院是解決爭端的地方,也是期待正義與公平能夠獲得宣示的場域,照道理,法庭的終結畫面應該是:所有的真相都呈現,公理伸張。可惜現在大家踴躍轉載的都是恐龍法官的離譜判決、法庭失控的話語、彷彿外星人對話的荒謬情節。說起來也不能怪閱聽大眾,切片式的報導如何呈現真相?媒體往往擷取判決書的一段,例如「『幹』是發語詞不會算公然侮辱」、「接吻是國際禮儀所以不是猥褻」、「學生時代當選過模範生、所以可教化不用判死刑」……這些聳動的標題,觸動著大家的道德底線。我們無法期待每個人都來讀兩萬字的判決,但實在也希望傳媒能夠秉持宣揚法治的精神報導案件。

司法是事後救濟的程序,天生的被動本質,導致尚未最終確定的案件,無法在第一時間主動發聲澄清或者更正。親友往往質疑問我:「那個案件會判幾年?」「為什麼會讓那個人交保?撞死人不用負責嗎?」如果回答:「我沒有承辦這個案件,不能遽下定論。」姨婆叔公又會說我在官腔官調。然而我才想從頭開始說明羈押的要件、分析檢察官跟法官的不同時,大家已經開始討論餐桌上的下一道菜了。憑良心講,大家都很在意法院案件的結果,是件好事,表示公平正義是每個人心之所向,或許恐龍應該走出侏羅紀公園,用各種方式讓大家理解,法院的判決,不是每一個都這樣的荒謬或者偏離人性。

●廖玉蕙:

你說到恐龍法官,我倒想不禮貌地為現代人申冤一下。社會大眾劍指恐龍法官可不是今日才有,古典的志怪小說裡,有許多人化為虎的故事,也都不約而同讓書生來幫大家出氣。譬如:策杖閒步,忽然在水中自見虎頭的書生〈南陽士子〉;在細草上翻滾變身虎形的〈張逢〉,在化虎後都不由自主遵命去殺了當時的恐龍法官,可見自古以來大家對某些法官確實存在著不少的敵意。聽起來你是要喊一下冤的,是嗎?

●章魚法官:

身在其中的我們,當然不會沒有感覺。法庭上呈現的事實,是證據呈現出來的事實,它絕對是真相嗎?人的一生何其複雜漫長,法庭上的是當事人切片式的人生,加上各種意外、詭譎事故、長久以來的積怨或者別有心機的利益計算,在每一個案件中,法官如何能夠如神祇翻轉時空回到過去,找出那關鍵的一瞬間,撥亂反正,青天大白?

「判決的目標不是要取悅或激怒某些人,而是要盡可能做到嚴謹、公正、忠於法律職責,解決紛爭,並以這種態度與社會最大多數對話。」第一屆唐獎法治獎得主Dr. Albie Sachs,在他的書中寫到這段話語,我常常拿來檢視判決的效用。法官必須戰戰兢兢,在眾聲喧譁中穩定意志,摒除主觀的想像,不當宗教家感化人心,不作學者諄諄教誨,不干涉政治影響政策,不過分激情與被害人同聲痛哭,也不擺出教訓有罪被告的高傲姿態,因為,《沉思錄》的那一段話,不時在我耳際響起。

評議、評審都艱難

●廖玉蕙:

聽妳這番話後,發現在文學作品評比時,狀況也頗近似。評審必須儘量排除意識型態或個人愛憎的摻入,它畢竟不是道德重整委員會,不必以道德掛帥,評審不能在評審時說:「這個故事中的人物道德感太糟糕了,我反對這篇文章得獎。」作者如果描繪壞人,只要邏輯周全,對白呈現說話人的聲口,行為符合那人會有的樣子,就算你看了義憤填膺,也是成功的。無論美惡妍嗤,寫作是社會的寫真,作者的本事是勾勒真實。譬如前陣子過世的王文興教授的《家變》,在出版之初,曾引起衛道之士群起譁然,對男主角的悖德大加撻伐,間接株連作者,也讓人啼笑皆非。

換個角度來說,在評審時,主辦單位往往希望關照老中青三代的觀點與視角,分成初、副、決審,由年輕人先來,年紀稍長者居後,你們法官判案的程序也有分別嗎?

●章魚法官:

法官需要「評議」,就是三位(或五位)法官組成合議庭,終結辯論程序之後,要進入評議的過程,輪流發表意見。以資淺者優先,資深者最末,然後做出結論,一人一票,票票等值,不因資淺資深而有差別。一般人很難想像且會疑惑:為什麼不重視經驗老道者?會不會發生兩位資淺者夾殺最資深者的情況?當然這涉及到法庭合議制的本質,法官獨立審判,各自認事用法,都有其價值。

在我想像之中,文學競賽作品的評審過程,是不是也一樣地唇槍舌戰、刀光劍影?如何堅守立場說服他人?抑或是被據理以爭的他人挑戰成功?如何面對漏網之魚而不椎心飲恨?

●廖玉蕙:

你說得沒錯,我確實常有衝動想要鼓勵遺珠:「其實你是我心目中最有潛力的。」但是常常因為他落敗而緣慳一面。文學獎評審確實也常唇槍舌戰。曾經在一次文友聚餐席上,大夥兒回憶何時邂逅時,一位文壇重量級作家竟朝我說:「我可記得清清楚楚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是在評審會上,我只要說哪一篇好,你立刻翻出一頁念上幾句,然後咄咄逼人說:『這樣的文章算清暢?』或是指著兩個段落說:『這兩段的論點不是自相矛盾嗎?』我印象可深刻了。」我瞠目結舌。另有一位年少時即熟識的評審,在舌辯時,居然負氣說:「妳從年少時就這麼悍!」我大吃一驚!他可是我當年傾慕萬分的男子,原來我錯估了自己的溫柔了。

但評審最大的困擾還不在於評審間的彼此辯詰,我得老實承認:「看懂作品」才是最糾結的困擾。每回決審,總有一、兩篇玄之又玄的文章參雜其間,我總是想:「既然通過複審之眼,必然有些什麼道理存焉。」為免遺珠,常常花費數倍時間細細斟酌,有時甚至為自己是不是智能不足而焦慮不堪,直到會議上有人說:「這篇文章真燒腦啊……」才如釋重負。「看來,無論以文字呈現的判決書還是文章,言辭上交鋒的評議或評審都是非常艱難的抉擇過程啊。」

廖玉蕙

散文作者,語文教學教授。因枕邊人長於製作飛彈,故而對丈夫敬畏有加;兒子、媳婦製播Podcast,在節目上對老媽時加調侃;女兒新任媽媽經紀人,除溫暖關照,外加嚴格督導。一家看似和樂融融,其實是恐怖平衡,只有兩位孫女天真可愛,胸無城府。平日四處演講、評審,出書已不止等身,有《早安,在窗邊的玫瑰》等七十餘冊。

(章魚法官)

現任法官。與律師老公在家裡狹路相逢,卻從不在法庭針鋒相對;兒子剛好也是法律系學生但絕對不是因為父母的原因(天曉得)、YOUTUBER女兒自成一格並申言絕不念法律。鎮日徘徊在人性善惡之間,判決書寫很多,小說還在腦海中,聯合報「章魚法官來說法」專欄作者,著有《章魚法官來說法》、《章魚法官的家庭法學課》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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