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牡羊座(上)

牡羊座(上)。(圖/陳以書,牡羊座,東海美術系畢業,現居德國,專業創作)
牡羊座(上)。(圖/陳以書,牡羊座,東海美術系畢業,現居德國,專業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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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突然發現自己身邊好多牡羊。

雷沙是牡羊。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剛從漢名改回母系泰雅的名字,所以我就叫他:雷沙。

雷沙做髮型設計,偶然,也接商業廣告的模特兒。

他在市中心有自己的店,很有風格。他也常回尖石山上的部落,經營民宿。春天在山上種樹,已經種了上千棵白流蘇。他說:那裡叫「雲霧部落」,但是耆老說更早叫「蝴蝶部落」。蝴蝶不見了,部落也改了名稱。

雷沙身上有一些很美的刺青。他說:外婆是部落的巫醫,臉上有刺青。他小時候很怕。

刺青有時候也像是一種血緣,小時候接觸過,害怕、好奇。長大了,會想念,也會像在自己身上複製。

皮膚上的刺青,有時候是靈魂深處抹不掉的記憶,包括:好奇、懼怕、夢想,或者前世留下的符咒的殘餘。

符咒是讀不懂的文字,有時候是不可解的圖像。

讀不懂,不可解,常常有理性達不到的神祕力量。

我有法國朋友來台灣研究道士畫符,那些符咒,像文字,又不是文字。貼在門上、掛在車上,或燒成灰,和水吞下肚,產生不同作用。

乩童降神的語言,常常像夢中魘語,聽不懂,卻是強大告示。

古希臘阿波羅神殿的神諭都不可解,或者總是被解讀錯誤。

我們手上那一張廟裡抽來的籤也是,看不懂,或者,看懂了,繞來繞去,以為躲得過,最終還是掉進命運鋪排好的陷阱。

有沒有一個相命術士跟你說:認命吧,吉凶禍福,你都躲不掉。

我們總是想躲,命運冷笑:「你死定了!」

雷沙胸前和手臂的刺青,圖像說著血緣的故事,可解讀,也不可解讀。

像古老龜甲牛骨上用來卜祀的圖像,我常常去博物館,看商代卜祀的龜甲和牛骨。

為什麼是烏龜的甲殼?為什麼是吃乾淨曬成白色的牛的那一片肩胛骨?

初民因為地震,因為日蝕月蝕,因為閃電,因為許多不可解釋的自然現象,因為屠殺流成河的血漂起了舂米的木杵……

「血流漂杵啊……」活下來的倖存者,便向天神卜告。

每一條卜告都是問:「為什麼?」為什麼大地震動?為什麼山崩地裂?為什麼日月無光?為什麼雷擊電閃?為什麼狂風暴雨?為什麼長年無雨乾涸?

每一條卜辭都可能是千萬生命逝去。

在灰白的牛骨上刻下圖像,刻下詢問的句子。鑽了孔,在火上灸烤。烤出裂紋,長短不一的裂紋,部落的「巫」就解讀這些裂紋。裂紋就是「卜」這個古老的字。

有些解讀成了文字,也可能是上古矇懂初民的符咒,神祕而美麗,讓人迷惑,也讓人恐懼顫慄。

初民憑藉著那些長長短短的裂紋預告天命,預告吉凶禍福。如同今日看著自己手掌上長長短短的手紋,我們都有一部分「巫」的基因,把不可解的神祕圖像解讀成理性的暗示。

雷沙回部落,走進曾祖母巫醫的石造老房子,石塊已經斑駁,爬滿青苔。他走進去,像走進自己的心靈廢墟,曾經有文明存在,卻長期被遺忘,就成為廢墟。

雷沙聽到廢墟的風聲,「回來——」,一聲一聲,把走遠的人陸續叫回來。他聽到祖先的聲音,淚流滿面。

他說外祖父的名字叫「巴愛」,所以他把這個泰雅的名字送給我。

為了巫醫的外曾祖母,雷沙籌辦一個關於「巫」的展覽,所以我們談了很多關於「巫」的故事。

研究甲骨文字的王國維,很重視「巫」在上古文化的影響。他研究甲骨的推論,像是巫在解卦。

許多人是巫重新回來解讀過去的自己。

傅柯覺得「瘋癲」與「文明」關係密切。像上古的「巫」,像今日廟口的乩童,都以「瘋癲」的方式推動「文明」。「瘋」與「癲」都非理性,但是比理性更強大。

我和雷沙談過屈原的《九歌》,那是一部「巫」的史詩。有男巫,有女巫。男巫叫「覡」(音犧)。

男覡、女巫,大概都是部落精選的俊男美女。他們或她們,在歌舞裡渾身解數,要用肉體誘惑男神或女神降臨附身。女巫是要誘惑太陽神東君的。男覡則誘惑美麗半推半就的湘水之神「湘夫人」。

讀《九歌》的時候,「巫」「覡」都戴著面具,肉體上應該有刺青紋身,有藤蔓鮮花纏繞。我總覺得「湘夫人」是處女座,選出來燃燒「湘夫人」的男覡應該是牡羊吧?

胡思亂想,我跟雷沙說:「釋放你身體裡被囚禁的巫……」

那個有關巫的展覽很成功,影片紀錄裡雷沙哭笑無常,他釋放了一部分血緣裡的巫。

只釋放了一部分,並非全部,我相信牡羊是有更多「巫」的潛能的。

雷沙送給我外祖父的名字「巴愛」,讓我玄想,如果母親是部落女巫,這個叫「巴愛」的男子有多麼強大的日月的能量。

屈原是非常像「巫」的。沒有巫的部分,很難讀懂《九歌》。

讀《九歌》的時候,常常覺得天旋地轉,山崩海湧。屈原像是嗑了迷幻藥在詠唱舞踏,《九歌》是上古文明裡「瘋癲」的典範。

更確切說:詩人能不像巫嗎?

沒有巫的族譜,如何寫詩?

李白是很像巫的,他的「瘋癲」同時破壞也同時創造了新的漢語。

寒波也像巫,二十歲不到,寫詩,顛覆了巴黎,顛覆的不只是文字,是聲音,是色彩,是規則,是倫理,是他不屑一顧的「文明」。

牡羊座在遙遠的天際,窺探散在各地巫的子嗣。

「巫」在夜晚觀看天空繁星,在繁複的星辰裡釐清的軌跡。巫要用多長時間,專心觀看,記憶有八十八顆星是一起移動的,不同季節在不同的方位。有時升高,有時沉降。有時明亮,有時晦暗。

春分前後,那一座星群會從幼發拉底河的東邊升起,像一顆俯瞰河谷的羊頭。有巨大雄壯的彎角,高傲潔白的鼻梁額頭,美麗而且憂傷的眼睛。

牡羊座是很早被上古的巫觀察到的星座。巴比倫和埃及的文獻都有記載。

商代的「四羊方尊」,一件巨大的青銅酒器,有四個完全立體的羊頭,凸出在酒器之外,像是誇張的牡羊星座的宣告。

祭祀儀式裡,這羊頭的「尊」盛了酒漿,拿在巫的手上,敬獻給祖先。

牡羊座的雷沙的身上奔流著「巫」的血液。

泰雅的巫,巴比倫的巫,埃及的巫,商代寧鄉的巫,在不同時間,在不同方位,都觀察到牡羊星群的形狀,做成青銅酒器,編織成布疋,刻畫在龜甲牛骨上,雕刻成阿蒙神的羊頭,或刺青紋身在自己的肉體上……

「巫」不曾消失,在近代實證主義教育殘酷獵殺「巫」的文明中,「巫」以不同的方式竄逃,隱藏在各個角落。有一天,「巫」會重新清除「理性」,讓歌聲、面具、舞踏、塗鴉、符咒戰勝虛偽的文字語言,那個世代,會在自己身上重新找回刺青血緣。

刺青重臨人間,證明「巫」回來了。

我和雷沙說了古老楚地文化裡的「巫」,吐著一公尺長紅色舌頭的神,兩個圓圓的眼珠像街口的紅綠燈。

沒有人知道楚文化這些祭祀儀式裡重要的雕刻或繪畫為何如此震撼人心。同時把毀滅和創造放在一起。

印度教的濕婆,也是創造和毀滅在同一個身體裡,濕婆是雄也是雌,是男也是女,是陰也是陽,是始,也是終。

雷沙去了米蘭,參加時裝秀,他寄給我照片,穿著駱駝毛色的大衣。

我跟他說:在米蘭,要去看看達文西的〈最後晚餐〉,達文西也是牡羊座,他一身都是巫的基因。

巫的基因,讓他不斷嘗試各種飛起來的方法。許多人認為達文西是飛行理論之父。或許他只是單純想飛,他的草圖裡有鳥的飛翔,有蝙蝠的飛翔,他對空氣的流動充滿好奇。

他不只想飛,他想成為一縷風。

他像巫一樣,坐在亞諾河畔,看水流的晃漾、流動、衝擊、奔騰,散成浮沫,聚成水珠。

他的流體力學理論,影響了橋梁水壩堤防的建造,然而他彷彿更著迷於看水,像一名巫,看水波的反光閃耀,看水波沉浮,像觀看星辰升起、移動、降落。

我喜歡達文西把自己關在完全沒有光的空間,思考光,光是什麼?牡羊座像詩人一樣寫著:光,是一種波。速度太快,無法計算。

後來的科學家研究出光的速度,光速可以計算了,他們都不是牡羊座。

牡羊座是坐在黑暗裡思考光有速度的那個人。他的思考像詩,不是科學。

科學可能斤斤計較,詩不是,詩是徹底的寂寞,必須坐在黑暗裡思考光。

有人問:「五百年來,為什麼不再有達文西了?」

是不是因為教育裡不容許「巫」存在了?

我常常覺得靠近牡羊座的達文西,靠近他詭異的行徑,被他牽引,進入幽冥的世界,潛藏進宗教禁止的墓地,違背宗教的誡令,在陰暗鬼闃的墓窖,用刀解剖一具一具屍體。

他被稱為「解剖學之父」。

但是,我願意一次一次看他手稿裡的心臟、手臂、小腿,大腦,女人的子宮,子宮裡未誕生就死亡的胎兒……

那些手掌大小的草圖,是在黑暗的墓窖利用燭光照著畫下來的嗎?

他是第一個解剖子宮的人,第一個看到了死亡在子宮裡的胎兒。胎兒蜷縮著,像一顆還未萌芽的種子。達文西也想到種子吧?胎兒草圖旁邊他重複畫了幾個種子。

私生子的達文西,一直尋找母親,走在佛羅倫薩的巷弄,他常常猛然回頭,他感覺母親偷偷跟著他,不能相認。

婦產科的醫生,也會聯想胎兒和種子的關係嗎?

這個長時間一個人關在墓窖中的牡羊座,和許多屍體在一起,卻思考著溫熱的血流如何沖進和沖出一個會收縮的空間。那個叫作「心」的空間,因為有溫度的液體進入,充滿、膨脹,又因為血液沖出、收縮。

他像一位詩人思考著那個叫作「心」的空間。

古老的文明,相信「巫」可以使盲者復明,使死者復活。

牡羊座位置在春分,是來喚醒大地復活的神。

牡羊座在巴比倫、埃及,都曾經是春分的記憶。

到了比較晚的希臘,古老的牡羊,演變成金羊毛的故事,有了人間的愛恨。

我不喜歡金羊毛的希臘牡羊座傳說,只剩了皮毛,那個在西亞和北非天空上孤獨自負的牡羊座少了巫的肉體。

不要忘記,梵谷也是牡羊座,也有「瘋癲」的巫的基因。我用聲音講述梵谷生平,就覺得他在我的聲音裡騷動。

從巴比倫到埃及,流轉多久,流轉到了佛羅倫薩,流轉到了阿姆斯特丹,在聖雷米的修道院精神病患收容院,透過囚房的窗戶,看到窗外夜空,紫藍如墨的天空,星辰如此流轉,像一顆一顆巫的眼睛。精神病患的囚房裡,他是巫,他知道死亡很近,天空有牡羊星座,在修女們打鼾沉睡的夜晚,跟他說:「起來,畫畫……」

還有誰是牡羊座?

像巫一樣,寬袍大袖,帶著現代的VR在頭上,虛擬現實,玩著讓眾人愚昧或瘋狂的遊戲。

其實我認識的牡羊座朋友許多是女性,所以,下一篇要寫關於她的故事。

牡羊座的陳以書,東海畢業後,去了杜塞道夫,一直沒有再見到。我請他為牡羊座配圖,他的牡羊座線條流動如水,唯有那一對巨大堅硬黑色的羊角,彷彿上古巫的號角,要吹響震耳欲聾的符咒魔音吧……

延伸閱讀:

蔣勳/牡羊座(下篇)──告別淑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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