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小樓昨夜又東風(上)

成大校長黃煌煇因水利技術的貢獻獲頒亞洲知識管理學院榮譽院士及大禹獎。(圖/本報資料照片)
成大校長黃煌煇因水利技術的貢獻獲頒亞洲知識管理學院榮譽院士及大禹獎。(圖/本報資料照片)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

中學時看過美國片《鹿苑長春》(英文片名Yearling,意思是一歲的幼獸),敘述一個百多年前的墾荒家庭,他們的家是荒野中的孤島。演父親的是影帝葛里格萊.畢克,女主角由雷根總統的前妻珍.惠曼飾演。這母親流產多次,只留有唯一的十歲左右兒子小佐弟。小佐弟初遇懵懂的一隻小鹿時,小鹿的母親剛被射殺,牠瑟瑟發抖無處可逃,於是被帶回家與寂寞小佐弟作伴成長。他聽到小鹿在屋內到處走動,在屋角睡眠時的騷動。但是小鹿長大開始吃貧困的他們賴以為生的菜圃,即使把牠帶到很遠的荒野,牠還是會找路回來。如此,父母不得不射殺一歲的小鹿。小佐弟一面悲痛高喊:「我恨你們!我恨你們!」一面狂奔入密林。哭著跑了一下午,踏上溪畔廢棄的小木筏睡著了,漂流而下。三天後被找到他的大鬍子船長送回家。這三天的飢餓、危險與辛苦令他成長了許多。電影有父子的親情,小孩與小動物的情感,細膩而微妙,溫情又辛酸。小佐弟對父親說:「那天我說我恨你,實際上我沒那個意思。」他父親回答:「當我是個孩子時,我也像孩子一樣說這種話。」接著,他告訴小佐弟大人的世界是怎麼樣的:「為了我們全家的生存,我必須要射殺小鹿。我知道牠被射殺後,你會很寂寞。寂寞對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每個男人都是寂寞的。」小佐弟在那種情況下成長,變成一個寂寞的男人。

看這電影時是中學生,對「每個男人都是寂寞的」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我從小就是孩子頭,狐群狗黨已應接不暇,怎麼可能還有時間寂寞?幾十年後,成家立業,在工作、金錢、大小圈子中明爭暗鬥,功名利祿中打滾。累了,精疲力盡,靜下來,想想,忽然感覺到無痕的寂寞。對「男人都是寂寞的」有了新的體會。基本上,年輕做學生有知心朋友,傾訴心中祕密、憂慮、不快,甚至陰謀詭計、妒恨等等。結婚以後,男性朋友還是有,甚至不少酒肉朋友,一齊菸酒、賭牌、合作搞錢、上酒家、講黃色笑話、唱卡拉OK,言不及義……只是心裡的話不會再說了。

女人一直到生命最後都有閨中好友,分享內心的一切歡樂與痛苦、深藏的祕密。有釋出管道,女人可以比男人多活近六歲。家中姊妹間的感情要比兄弟之間親密許多,所以老年喪偶姊妹會同住,兄弟喪偶鮮有同住者。而女人之間的友情也要親密許多,即使彼此嫉妒、批評挑剔、講小話,還是維持長久。所以喪偶或離婚掛單後,男子常很快再婚,不與其他男光棍鬼混,而女子掛單則常與其他女子相處,不再積極找男性伴侶。

因為是個普通人,這多少年來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沒什麼祕密需要向老友發洩或分享。但是交了幾位談得來的朋友,除成功大學黃校長外,年齡都比我長。人的長期記憶長存,但短期記憶隨年齡增長而快速消退。那是因為到了老年腦子裡裝得太多,記憶空間壅塞,無法再照顧新添事物。

海德格說:人是奔向死亡的存在。有人心神恍惚,甚至不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一天清早醒來,發現自己死了。我還存在,不時孤獨駕車去山區,那是因為曾任職國家森林山區有年,養成駕車習性。在粗糙碎石山路上,一邊看著緩慢掠過的粗幹樹叢,一邊看著人生。有時,在不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流逝的壓力或喜悅,那些無助的尾聲,是逐漸演變出來,還是人造的?我把他們記載下來,陽關西去,故人卻猶在。

▋陶先生驚險而平實

因為長我十歲,所以我稱陶恆生為陶先生。他在台大念機械系,後來到東南亞主持水泥工廠多年,直到董事長李良榮將軍突然車禍去世。李將軍為何在金門古寧頭大捷後退到軍中閒職,又外去東南亞,猜測紛紛。李將軍黃埔一期,應屬嫡系,但聽說因為「閩變」,基本上老總統對閩系將領並不信任。

陶先生的先君陶希聖先生是北京大學教授,後來與高宗武跟從汪精衛,但因偷偷照相揭發「日汪密約」而逃往香港,也就是著名的「高陶事件」。稚年兒女的陶先生隨後由青幫的杜月笙協助海邊脫逃。他在香港被日軍占領前,又來一次由香港逃亡到重慶。

名政論家陶希聖。(圖/本報資料照片)

陶希聖為老總統寫了《中國之命運》及《蘇俄在中國》二書,應是大內人物。我的祖父是袁世凱體系內的代財政總長及國務院祕書長,後也任教北京大學。我們應該是敵對的家庭,但是我和陶先生是好友。因為都住柏克萊附近,兩人每隔不久就見個面,或電話聊上近一小時。陶先生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幼時逃亡這些生死險事,卻永遠是那麼沉著及穩重。陶先生對家中電腦軟硬體、機械、電器、汽車的檢修超過專業技師,一個總經理(及董事長)能有這種技工的手藝,也足以令人驚異了。我們相識是因為文星的老闆蕭孟能先生,蕭先生與先嚴何凡、陶希聖、李敖、胡秋原都有萬縷千絲關係,恩怨是非此處不表。蕭先生我稱蕭叔叔,先住我家隔鄰,後因年老搬去陶先生附近臨湖高樓,我們時常談到那些往事。也因陶先生除工程外,有好文筆,已出書數本;而我也是工程文學兩棲,所以由他主導執筆,我協助寫蕭孟能、文星、李敖、全盤西化一書。但有各種原因,剛下筆若干,陶先生及蕭先生兩人卻先走了,李敖兄也走了。碰巧的是,李敖兄早年為她自殺的羅女士現在住不遠,來往時我從沒問過李敖為她自殺的事。當時堅持送去醫院灌腸的是李敖的室友翁松燃,後來是位謙謙君子的學者教授。而李敖年輕時很明顯是感情豐富的人,並非坊間傳言是無情之人。

陶先生是正派的君子,平實穩妥而簡樸的生活,永遠在協助身邊的人。我常想到那些誠摯、理性的電話交談,兩個樸實的工程師之間負責任及解決問題的態度,沒有花巧虛情,卻又不意常涉及日本文學的風雅及物哀,因為都出生在那個中日戰爭的年代,又和日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終於,落木蕭蕭下,陶先生離去,他曾經的生命,他如今的死亡,簡單而又深刻。

▋文教授也屬蛇

在《舊約》〈創世紀〉中,蛇是被懲罰的生物。但人家都說屬蛇的男人最有吸引力。文教授和我同屬蛇。在冰天雪地的密西根念書時,他是系裡的結構工程教授,但沒修過他的課,因我主要修固體力學及應用數學課程。我們逐漸成為忘年朋友,那是對文學、音樂及藝術的共同愛好,以及對某些人及事的觀察相同。他是溫文爾雅,瘦削的學者。在他家我們天南地北的談天。聊什麼?只記得他曾問我入學前舊金山打工的事。我做過旅館推行李小工,也在大旅館高級餐廳端過盤子。餐廳有鋼琴、小提琴及大提琴演奏。他隨口問我記不記得奏什麼曲子,我印象較深刻的是《齊瓦哥醫生》中的‘Somewhere My Love’,因為是與密西根相同的冰雪大地,以及大難即將臨頭,為雪封閉,迴腸盪氣如夢的草原牧歌,但那場愛情終於不能逃避悲劇的命運。也記得蕭邦的降E大調鋼琴夜曲,因為我曾彈過。他說他也喜歡,要我彈給他聽,但我已記不得譜了,反正我彈得也不好。

文教授退休時一刀兩斷,將所有工程書籍陳列在研究室,任學生及教授挑選取走,因為他要開始寫小說及詩歌!我也是四十六歲才進入文學創作的路途。他以英文寫出二本以華人為背景的小說,技巧不算純熟,但是有美國出版公司印行。我想因為趕上中國熱。彼時哈金出版英文小說寫文革及中國大陸,不但在美國有銷路,還得了一些獎。

我們又在舊金山灣區見面,他引我看他的小書房,在那裡寫他的小說及英文詩。然而,我們大部分談話卻是他下一步的老年居處,還有他妻子及媳婦的病情。這當然是無可奈何,人生總還是要擺在文學前面。不久,他就無聲無息離去。我有些驚訝,因為沒有任何徵兆。但是後來想想,他也九十歲了,生命總不是一場接著又一場的驚奇吧?我們相識幾十年,由師生變成談得來的朋友。我卻不知道,在小書房最後一次談話,已是他生命中的暮冬,枯枝上掛著殘雪,他在斗室中,如何生存及逝去?我只能想像。

▋黃煌煇的歌曲

由文教授總會聯想到黃煌煇校長,他名字裡全是火,卻是水利工程及非線性海洋波浪動力學的學者,論文十多次在各國獲獎。印象中台成清交四大名校從來都是洋博士任校長。他是唯一的本土博士,卻被我們這大批洋博士選出為成大校長。現任校長沈孟儒醫師是牛津大學的生理醫學博士。我由新竹清華轉去台南成大任教,卻和黃校長無業務或學術上的關係。開始交往,大概因為我是台北建中文教基金會的董事及校友會的理事,所以能活動台北建中及台南成大的關係。他寫信給我,總稱我為夏董事。

他是不同的人,走進校長室,書桌、地毯上疊著成堆的書。很像當年美國季辛吉國務卿走進毛澤東的辦公室,也全是書(但是他焚書坑儒)。黃校長告訴我,他每天看文學性的書。注意到我,就是因為喜歡我的小說及散文,甚至說出小說中的一些細節,令我驚訝。後來發現,他為大眾寫的水利及海洋工程科普書《水之禪》,文筆及內容一流。

黃煌煇是台南將軍區農家子弟,個性豪邁、幽默、寬容,愛開玩笑,熱衷杯中物,浮一大白後可能興奮失言。但他在企業界為成大募款成億的進來。一項命名活動的衝突中,堅持不禮讓學生及立法院的質詢,強硬表示大學應恪遵政治中立。他也曾當總統的面說:「只有水淹總統府,台灣水患才有救!」聽到這些,我在一次他宴請教授們的席間說:「黃校長是王金平與羅福助的混合體。」他在大家的笑聲中說:「有人認為我也像李登輝!」一直,他是個爭議性的人物。

馬英九總統延攬他為科技部長,但報載因任期關係他未答應接任。賴清德總統接任行政院長後,成立相當於海洋部的海事委員會,他被延攬為首任主委,是我國第一個設在南部的中央部會,那是在他二次喉癌手術後不久。

每次去他辦公室聊天皆欲罷不能,直到杜小姐推門進來說外面訪客已經等一陣子了,才勉強結束。我和黃校長是不同的人,他是台南鄉下人,有宗教信仰,本土觀念深重;我是台北的外省人,無神論,寓血緣與文化上的大中國觀念。我們是這樣的不同,但是卻彼此相重相惜,相互賞識──也許,距離造成了接近,與否?他一直在重要職位上,終日忙碌。我們也一直說等到退休後,可以有很多時間飲酒暢言。

我們在等待著那一天。但是,黃校長終於離去。我們有緣,我們無緣。

延伸閱讀:夏烈/小樓昨夜又東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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