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五行九宮蔬食10——韭花與水八仙
▌韭花帖
秋天適合旅行,暑熱減緩,許多果實在秋天成熟,許多食物在秋天特別好,常常在秋天去香山,滿滿一山都是金黃熠燿的銀杏葉子,或者,在和歌山,滿山遍野的柿子,都讓人開心。
秋深的蟹、秋深的梨,秋深的藕、栗子、白果、菱角、紫蘇開花、一顆一顆柚子,都讓我懷念。
春天都是植物的香,是花的氣味,是嗅覺的季節。秋天各種食材都肥美,果實成熟,是味覺的季節。
五代時候,有人送楊凝式一把秋天的韭菜花,他寫答謝信函,成為著名的〈韭花帖〉。
〈韭花帖〉排在行書第五,第一名是王羲之〈蘭亭〉,真跡已經不在。第二名顏真卿〈祭姪文稿〉,在台北故宮,悼念安史亂中遭殺害的姪子,血淚斑斑。
第三名的蘇軾〈寒食帖〉是詩稿,「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是寒食節吃冷菜的記憶,落魄貶謫文人的濕寒空冷荒涼全在筆墨中。
我特別喜歡第五名楊凝式的〈韭花帖〉,韭菜花又是從小母親常用的食材。她有時候叫韭薹,韭菜秋天開花,入秋後,抽出花穗,花落結薹。韭花、韭薹,炒魷魚絲、肉絲,也炒蛋,炒豆乾,都好吃。氣味比春天的韭菜嫩葉濃重,和辣椒、豆豉爆炒,恰好是楊凝式〈韭花帖〉裡說的「乃韭花逞味之始」。
我很驚訝這個綽號「楊瘋子」的詩人用「逞味」形容韭菜花。「逞」是「逞強」,「逞」有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霸氣」。「逞」是「任性」,是一種生命力的「野」。詩人用字準確,「逞」的氣味,正是韭花在秋天蕩漾瀰漫無所顧忌的快樂。
秋天,總要愛韭菜花,愛看因為韭菜花寫出的好字。
傳統裡的好文化,其實多是平常生活,不矯揉造作,就有品格。
「晝寢乍興,輖饑正甚,忽蒙簡翰,猥賜盤餐。當一葉報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音助),實謂珍饈。充腹之餘,銘肌載切,謹修狀陳謝,伏維鑒察,謹狀。
七月十一日 凝式狀」
大白天睡覺,醒來肚子餓了。剛好收到一盤菜。
秋天,正是韭菜花好吃的時候。佐配羊肉,真是珍饈。
吃飽了,身心愉快,寫信謝謝。
不太確定,送來的「盤餐」,是韭菜花,還是韭菜花醬搭配的羊肉?「助其肥羜」,很可能是指羊肉配韭菜花醬。
現代法國料理吃羊排也佐配薄荷醬,台東小餐館是用韭菜醬搭配蔥油餅,都好。楊凝式說「助其肥羜」,「肥羜」是要韭花醬的辛香佐助,才能提味。
〈韭花帖〉有百姓日常生活的快樂,經歷亂世,五朝元老,看一個一個政權更替,朝代興亡,楊瘋子還保有庶民的平實天真。
他被盛讚為書法由唐入宋的關鍵,沒有正襟危坐的虛張聲勢,沒有文人的自戀自憐,寫日常生活小事,可以這樣平淡天真。(圖一)
▌水八仙
看〈韭花帖〉,想起秋天在上海吃到的一席「水八仙」。
因為疫情,三年沒有去上海了。
以前每年都去上海,尤其在秋天,秋風颯颯,新華路上的梧桐開始落葉,喜歡踩著落葉一路走下去,覺得真的是秋天了。
上海很大,可以遊玩閒逛的地方很多。我每次去都不會忘了兩個地方,一個是位在陸家嘴繁華地帶的震旦美術館。一個就是在老巷弄舊洋樓一家私廚:小金處。
震旦美術館有一尊青州北齊時代的佛像,靜穆安詳,好像看過一千五百年的滄桑,眉眼間都是悲憫,嘴角微微淺笑,一切如夢幻泡影,所以心無罣礙。
小金處是私廚,沒有招牌,沒有任何餐廳標誌。走到巷弄口,竹影扶疏,穿過庭院,上木板樓梯,還是不知道「餐廳」在哪裡。
這樣不起眼的地方,如同平常人家,大概也只是有緣人,有機會在這裡吃一餐。
是的,我幾次去小金處,都不覺得是上館子,與其說小金處是「餐廳」,其實它更像是一個「家」。
真的是一個家,把自己的家讓出來招待客人,多麼溫暖,也多麼奢侈。
上了樓,右手邊是廚房,有烹煮食物的淡淡香氣飄來,想起小時候,最懷念一面做功課,一面聞到母親在廚房小火煎赤鯮,微微焦香,一陣一陣,那是我記憶裡「家」的氣味。
進了主屋,就一個統間,一邊大圓桌,可以坐十個人。另一邊幾張椅子小茶几,像一個簡單客廳。完全是一個平常百姓的家。
第一次來,一坐下來,就覺得像家,真不可思議。現代人的麻煩,連自己的家都不像家了,所以,我懷念小金處,坐在那裡就心安。
小金是男主人,在廚房忙。女主人小萍,圓圓的臉,和藹親切,第一次見面,也覺得像家人。
小金是蘇州人,從小跟外婆長大。跟外婆長大,大概吃到最道地的江南美食。因為是外婆,美食也是家常,又不會囂張做作。許多家庭的料理都是母親和外婆傳承,小金這個蘇州男子身上繼承了外婆的溫暖精緻的手工。
小金是攝影家,跟台灣許多攝影界藝術界都熟。牆上懸掛的攝影作品古典溫潤,用黑白染色讓照片有濃郁的懷舊風格。
小萍很活潑,她說母親是卑南族,後來在上海發展,認識小金,喜歡他的攝影,但更驚豔他一手好菜,常在家裡做菜招待朋友,名聲越來越大,最後就發展成私廚。
感謝小萍母系卑南的生命力,使攝影家也分享給我們私房菜的快樂。
這幾年「私廚」很夯,有時太過造作,裝潢、料理都炫耀,少了平常人家的平實。小金處是我看過最像「家」的私廚。空間擺設就是一個家,更難得的是每一道菜出來,都讓我覺得是在家裡用餐。
「昔日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這是唐詩詠嘆南朝士族的沒落,但是,我一直覺得:人世間最貴重的其實就是「尋常百姓」,好好過日子,把每一餐做好,「昔日王謝」,那些貴族,政治鬥爭不斷,哪裡有這樣的福氣。
有母系卑南血統的小萍,富有生命力,小金有蘇杭男子的溫柔細緻,他們的搭配,讓我覺得「尋常百姓」真好,如果有下輩子,我也還是許願做「尋常百姓」。
小金廚房忙完,偶然會出來打個招呼。話不多,看著大家讚美他的菜,很喜悅,卻木訥謙遜。
我欣賞著蘇杭的溫潤,也欣賞著島嶼卑南活潑生機勃勃的活力。
小萍母系卑南,但是父系是湖南。這是台灣東部常見的文化組合。我有許多朋友有這種特質,他們都特別優秀,有膽識,有活力,卻又包容,尊重各種不同的好。從文化的角度看,血統越複雜,越有創造力的豐富,單一太久,大概都會萎縮。
古埃及王室,為了保存血統純正,家族近親交配,最後一堆智障,終於亡國。
「純正」太偏激,對文化而言,常常是走向衰亡的開始。
所以每次去小金小萍的家,都覺得生機無限。高櫃子上一罐一罐,桂花釀、醃梅子、老蘿蔔乾、梅乾菜,我想許多是小萍的手藝,那是我在東部居民家裡常常看到的景象。
我記得一道「蘇州東山白切凍羊肉」,極好,可以把羊肉做到清爽如玉。小金說:文革時候外婆還偷偷做這道菜。
「尋常百姓」有時也碰到野蠻不講理的事,幸好傳統還是「偷偷」傳承下來。
一起去上海的朋友,記得小金處的「南乳粉蒸肉」、「松子火腿」「熗虎尾(鱔魚)」「蒜薹醬油肉」,還有襯著芋頭蒸的「南乳五花肉」。也大多是尋常百姓家裡的菜。
「糟豬腳」用黃酒糟,不用紅麴,酒香更濃郁。
我們都懷念一道「蒲菜鯽魚湯」,比平常喝的「蘿蔔絲鯽魚湯」清淡,卻韻味無窮。蒲菜,水生植物,《詩經》裡和筍並列,是香蒲春天嫩莖。蒲葉長老了,用來編籃筐,裝魚蟹蝦,江南一帶常見。
「槐花」可以入菜,小金處的「槐花雲吞」,吃過都難忘。
小萍在台灣東部長大,記得家鄉滿山遍野的野薑花,我佩服她,竟然在上海的都市頂樓種出薑花,用薑花加肉末調餡兒,塞在像油豆腐的油泡中,做了一道結合江南和卑南的油泡塞肉。
小萍教我桃膠湯的特殊做法,「白木耳黑木耳桃膠熬出湯底,加紅棗、枸杞、蔓越莓。」說到這裡,我也都懂,但是小萍的桃膠湯,依季節變化:「夏天冰鎮,加鳳梨。秋天改放梨。冬天是桂圓百合。」尋常百姓專心生活,所以跟著季節節氣調配食物,現代蔬食說的「當地當季」也就是知道身體和自然的對話,「自然」是土地,也是季節。
小萍的桃膠湯,可以加她調製的「玫瑰荔枝醬」,這是卑南小萍的底蘊,我因此想「小金處」可以更名為「小金小萍處」。
最後,要說一說,我最懷念的是有一年秋天吃到的一席「水八仙」。
秋天的一段時間,八種水中生長的植物到齊,才能做這一席秋意盪漾的「水八仙」。
水裡的八種植物是:蓮藕、菱角、荸薺(小金叫「地栗」)、水芹、茨菰、茭白、蒓菜、雞頭米。(圖二)
起初以為「水八仙」是全素,其實是這八種水生植物搭配不同材料組織的一整席的料理,也有葷,但不喧賓奪主,還是有蔬食的本分。
這張菜單我留著,很珍惜,珍惜那一個「八仙」到齊的秋天,珍惜江南上千年的庶民傳統沒有中斷。
我的童年住在兩條河之間,水生植物很多,常常下了課,在田裡拔茭白筍,就生吃,韻味無窮。菱角、蓮藕台灣都多,母親做菜喜歡加荸薺。粵語叫「馬蹄」。深栗色的外皮,裡面很清脆的瓤。母親做珍珠丸子、獅子頭,都加荸薺,讓肉餡鬆脆,多一層口感。
蒓菜台灣不多,總是在書裡讀到張翰做官,聽秋風起,想念南方故鄉蒓菜,就辭官回家吃「蒓菜鱸魚羹」。
那個故事成為經典,「蒓菜鱸魚羹」,民間小吃,救贖了一個差點被官場淹滅了性情的人。
我問了小金處,他們很願意分享,讓我公開那一個晚上「水八仙」宴席的菜單。
1-江米藕
2-毛豆炒菱角
3-蝦仁炒地栗
4-水芹炒香干
5-茨菰紅燒肉
6-茭白炒鱔絲
7-蒓菜蛤蜊羹
8-桂花雞頭米甜湯
都不是特別的什麼大菜,有肉,有河鮮,但還是以素菜為主。這也是我「蔬食」的觀念,不刻意避葷,讓葷素自然搭配。
八種當季水生植物,珍惜到齊的季節,做成八道菜肴的一席晚餐,彷彿真的是八仙水上凌波微步而來,全無心機,卻讓人無限珍惜,天意盎然。
想起只吃過一次的「水八仙」宴席,希望疫情快快結束,下一個秋天,再到小金處坐一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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