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周寶庭

▋他有一種奇特的悲劇性

周寶庭的古獸鈕雕，在精神性上超脫半世紀前「福州總廠」時期，那些天才同輩譬如郭功森（後來二子郭祥雄、郭祥忍皆是壽山石古獸鈕雕歷史級別大師），讓人心深處敬嘆的在石上刺繡；或王祖光的觀音（其神氣、開臉、手指、衣裾垂紋站或坐姿之其實是持雕刀之手的力勁），那自然進入最頂級收藏家手中絕不再釋出的藝術品；或林亨雲奇特的離開壽山石中那些高級石種、黃紅晶凍炫彩，以及擁擠古代夢境的仙佛羅漠和古獸，孤獨用白色的焓紅石雕著一隻一隻大白熊（他的兒子林飛，已成為整一代壽山石雕的大宗師）；當然也出了後來反成為收藏家心中最夢幻逸品的石卿（郭懋介），一件一件都是孤立神物（我在台北「壽石雅集」中極有幸能親睹幾件）；再來如馮久和、林發述、林元康（都是重量級大師，但都可以上福州壽山石雕的非常好的紀錄片，找到他們作品的「已成為史前神人之追憶、時代豐碑」娓娓敘述。這不是我這專欄所能及或「觀石」之散晃隨興所感。

但周寶庭，他有一種像魯西迪《魔鬼詩篇》首章寫大天使加百列和巨人在曠野玩摔跤，那種奇特的悲劇性，以中國神話，像夸父、共工這種，超人的力量，但和神所支配的時間、無情大自然摧毀一切有形物的億兆倍力量相搏，那必然的散碎成時間中、山川大地星辰雷雨的漂流殘片。

周寶庭在壽山石雕留下的精神性，後來最成為傳奇的故事：他就像武俠小說中的小和尚虛竹，沒有比其他青年天才更顯露的早發光芒，就是老實跟著當時東門派大師鄭仁蛟，師父死前交給他一本前人祕傳下的《古獸圖稿》，那是一代一代，師父的師父，幾代工匠傳下的祕笈，交代他將來要傳給他未來的徒弟，這個真心沉醉在雕古獸鈕的極專注者，整天關在自己院落老屋雕刻，不知道外面發生什麼天翻地覆的巨變。文革發生了，紅衛兵衝進他家，說他成日雕的那些古代的牛鬼蛇神全該消滅，他們搜出那本《古獸圖稿》，當即不理他哭著跪求，扔火盆裡燒了。

這樣的整代人心靈巨創，全部人莫名其妙都瘋了。我在完全不知壽山石、不知周寶庭、不知什麼福州石雕總廠之前的上世紀九○年代，先後從不同大陸小說讀到那種恐怖：韓少功的《女女女、爸爸爸》，阿城後來的多個短篇，莫言後來的《生死疲勞》，還有閻連科的多部小說，王小波經典的《黃金時代》……太多讓人讀了掩卷啜泣、悲不能抑的創痛。文明整個被剷掉，年輕人如蒼蠅王那樣，打碎古佛像、焚毀老木造古蹟、逼大教授大文人如沈從文、錢鍾書這樣的人，捱群眾批鬥，掃公共糞池。包括傅雷、梁思成、熊十力、吳含、田漢……都受迫害而死。京劇四大名角梅蘭芳（他死在文革前，但其子梅玖葆則在文革捱批鬥，被迫改滅傳統戲曲）、程硯秋、尚小雲、荀慧生，都受到極大痛苦，後二者且慘死。多少骨董瓷器被怕抄家的人們自己砸碎，珍貴的古書字畫被焚毀，真的是人類文明史的浩劫。

▋還原百獸形貌

但我要到2017年迷上壽山石後，才在江亭先生的《抱石澄懷》，這一神奇帖子，讀到他寫的關於周寶庭的段落。極感動人的，是周這個摯愛壽山石雕，和文革浩劫無數受到暴力、摧毀的人們一樣，渾渾噩噩國家又大轉變定義，他和其他那些老手藝人，集合到福州雕刻總廠，繼續雕那些古獸或菩薩、古代仕女、古畫中的花鳥，變成出口創匯。這樣安靜又不知雕了多少年，有一天他退休了，想起師父傳給他那本，叮囑他要傳下去，但終被燒毀的《古獸圖稿》。他不會畫圖，但以前記憶，用雕刻刀在一百方印石上，硬生生從虛空中召喚，還原雕出百獸之形貌。

班雅明在〈歷史哲學論綱〉（‘Theses on the Philosophy of History’）的第九條對〈新天使〉有著如下的敘述：

「她凝視著前方，她的嘴微張，她的翅膀張開了。人們就是這樣描繪歷史天使的。她的臉朝著過去。在我們認為是一連串事件的地方，她看到的是一場單一的災難。這場災難堆積著屍骸，將它們拋棄在她的面前。天使想停下來喚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補完整。可是從天堂吹來了一陣風暴，它猛烈地吹擊著天使的翅膀，以致她再也無法把它們收攏。這風暴無可抗拒地把天使颳向她背對著的未來，而她面前的殘垣斷壁卻越堆越高直逼天際。這場風暴就是我們所稱的進步。」

這段話這二三十年被多處引用，但我覺得沒有比周寶庭「把被時代暴力焚毀的《古獸圖稿》，一隻一隻古獸，從文明廢墟瓦礫，重新一隻一隻生出來」更允合啊。

現今的藏家在拍賣會上高價拍周寶庭的那些「渾樸厚重、古拙中有靈氣」的古獸鈕雕，似乎某種時光摺疊，把後來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其實身在其中的人類心靈不同的激浪，在海床礦石中痛苦翻滾，只能收納於一整套關於壽山石雕技藝，或雕刻師名頭的價值話語。

事實上我迷上壽山石，乃因《觀石錄》中那種為壽石之美癡迷衝擊的心靈之美而折服，但立即要面對也就是這二十年，確實天才輩出，也是各自技藝頂尖的古獸鈕雕，但動輒一方以百萬計。這裡頭有什麼文明上的斷裂，空洞，在更鬼斧神工且在真的頂尖美石上，本來藝術品收藏（西方早就是了）就是極少能有大資金且審美高度夠的玩家的小桌上，但周寶庭在雕刻那些很久很久以前，關於時光的被整片推平，然後靜靜在這人手下，他也不懂那些毀滅的人類珍貴資產中有沈從文、荀慧生、梁思成這些超重要心靈，但他的手，那麼溫柔，在極小的方寸間，鑿雕、推刀，像撫摸安慰那些遠古夢境中，受到恐怖驚嚇，原本不再現人世的啼獅、笑鳳、脫顎龍，名字怪異的古獸們，從濕淋淋的、難以言喻的虛空線條、刀在石上跳躍的深淺，他和那些古獸們，像小孩歡樂的馬戲團遊行，有一種自由且惜情的光暈，流動在他們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