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恐後代還原歷史！劇場總監為爺爺「簡文憲」辦展、追真相

文｜簡嘉彥(大硯劇團藝術總監、政治受難者簡文憲之孫)

從小經常看見父親桌上滿滿有關白色恐怖的事件書籍，還有關於爺爺事情的傳聞，甚至在國小三年級時，看見政府在報紙刊出的白色恐怖受難者名單上有「簡文憲」三個字，我很清楚那是爺爺的名字，便向父親詢問：「爺爺真的是被槍決的嗎？」父親點頭，我疑惑問：「那他的罪名是什麼？」父親說：「他是共產黨。」那時的我無法明白爺爺為何是共產黨，也無法理解這些歷史與政治的牽連是什麼，而隨著年紀增長以及社會的開化，我漸漸了解爺爺事件的全貌後，不禁思考著在日治時期如此傑出的爺爺，為何會有這樣的選擇，並且深刻地影響著我們家族。因此，我透過走訪家族長輩以及歷史學者的研究，以口述方式記錄了爺爺人生的變化，而有了「敢心竹間」的人物紀實。內容側重簡文憲的生命軸線，並依「喜、怒、悲、悟」四個篇章進一步解析他的人生歷程，剖析在這樣大時代的浪潮下，他經歷了什麼樣的人生過程，而讓他有這樣的個性與抉擇。

喜之篇章

少年得志

簡文憲於民國前一年出生，是家中重點培養的男丁，他不負眾望精通日文、漢文，甚至能寫日本文言文、俳句。曾任五結地區壯丁團副團長，經常扮演向日人溝通之橋梁，謀取臺灣人應有的福利，因此受到鄉閭高度推崇，是地方活動的領頭羊及意見領袖，當時他是相當的意氣風發！

自由戀愛

年輕時的他口才流利、熱心助人，並擔任日治時期政府的要職，而當時正值芳華之齡的陳番婆在日本人家中幫傭，因背景相似，雖無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兩人依舊陷入熱戀。為此，雙方家長有意為兩人辦理婚事，唯因陳番婆為家中長女，陳家又是地方望族，便提出要簡文憲入贅陳家的要求，但簡家不肯，婚事告吹，簡文憲原想要帶陳番婆私奔，但礙於當時狀況，便獨自離家出走到山中去，但以訛傳訛的狀況下變成了兩人私奔，對陳家長女名譽影響甚大，陳家終於鬆口願意以「抽豬母稅」的方式讓兩人成婚（意指女方家族與入贅男子約定由子嗣中挑一子或多子「從母姓」，為女方繼嗣）。

前衛思想

簡文憲在長輩的喪禮中不願依照傳統禮俗披麻帶孝，出殯當天甚至穿著日治時代最流行的白色西裝，還配了一雙深紅色的皮鞋出席喪禮。親戚看見他時紛紛投以異樣眼光，甚至怒罵不孝，怎可如此糟蹋長輩喪禮？而看透人生的他卻說：「死亡並不是結束，而是解脫。為何要用如此傳統與悲哀的方式來面對呢？」他這番話所展現出的新思維在當時來說是相當前衛，也證明他是一個敢於以實際行動表達個人主張的知識分子。

怒之篇章

永遠的反對黨

在日治時期，他經常對日本政府有不少微詞與不滿，也敢與日本高層辯論，而日本人總是對頗具民望的他沒轍。日軍戰敗後，他開始滿心期待著自己的「民族」、「祖國」來臺接收，但在他看見國民政府治理地方的模式時，他大失所望，甚至比起壯丁團的治理還要糟糕，他心灰意冷決定不再理地方要事，轉而經營自己的事業。

無論日治時期、國民政府時期，他總是對於局勢有著自己的看法，甚至出席台灣文化協進會發行《台灣文化》月刊的相關活動，永遠不滿現況，在他心中有一個理想國的烏托邦，但總是無法如願。

局勢動盪的慍怒

國民政府返臺後，因「二二八事件」、「新臺幣事件」讓他對政府失望透頂，他轉而去臺北工作，並且與友人一同經營汽車修理廠，朋友有技術、他有經營的手腕，但天不從人願，朋友在某次喝醉後把客戶的黑頭車開出去撞壞了，本想大展拳腳的車廠卻落得倒閉收場。失意到極點的他回到故鄉，只能與妻子一同經營雜貨店，當時他的妹妹嫁至迪化街做生意，富有生意頭腦的他甚至找他妹妹進了一桶「面霜」，不到三天就賣光光。但有時雜貨店也有別的業務，例如賣木屐，他必須幫客人抓腳量尺寸，過往他是如此風光，如今卻要幫人抓腳量鞋，讓他心中充滿了羞憤，而反動的情緒浪潮已經在他心中無法克制。

悲之篇章

屈就折腰

返鄉經營雜貨店時簡文憲已有四個孩子，當時因經濟問題，只好忍痛將五子政德過繼給自己弟弟，而他在壯丁團的下屬當時已在羅東紙廠擔任保警，建議簡文憲也去紙廠就職，他只能先以經濟為先，同意去任職。但當時已經就讀高中的大兒子，從小就認為父親是個體面的人，在日治時期也是風風光光，為何屈就於紙廠擔任保警而已？並與父親大吵一架⋯⋯

臺共組織的招手

當時國民政府剛撤退回臺，百廢待興又遇當政者不當處理政事，讓不少知識分子大失所望，簡文憲也在其中，經常至百姓廟旁與朋友們討論社會議題，而臺共組織也開始在臺網羅知識分子加入。宜蘭地區是以游陳川為首吸收當地知識分子，而簡文憲熟讀社會主義，是他們重點網羅之對象，他心中的烏托邦與臺共組織所描繪的藍圖相似，雙方一拍即合，但他在日治時期擔任過地方領導，看過日本人對反動分子的處置，而國民政府當時的作風更加激烈，他深知叛國的嚴重性，就在他經常到萬民廟與大家論事時，好幾次都是兒子們跟老婆喊他回家吃晚餐，才讓當時熱血沖頭的他，以家人的溫馨打消加入組織的念頭。最後一根稻草

國民政府撤退回臺後，雖是戰後時期，但民生凋敝、百廢待舉，讓所有百姓苦不堪言，簡家經濟狀況也是如此。因此，簡文憲長子簡德陳、三子簡聰德當時已經分別就讀高中和國中，經常出外打工賺取家用，在某次馬路興建工程時，發現路面有鋼筋外露，兩人便敲斷鋼筋換錢，但兩人被警察扣留在派出所，並通知簡文憲至派出所將孩子領回。

因簡文憲在日治時期的鋒芒太露，如今在鄉里間還是有所威望，警員們為立威嚴，不僅要求到場的簡文憲下跪，還對他多有言語侮辱，甚至甩了耳光。當晚簡文憲帶著兩個兒子返家後，整晚無語，晚飯沒吃便外出，徹夜未返，而後在家的氣氛便不如過往溫馨歡樂。他兩個兒子明白，父親去參加讀書會了，後來發生的悲劇，也讓他們倆不斷自責，直至老去。

悟之篇章

第一次被捕

1950年政府偵破羅東紙廠案的臺共組織，不少組織成員潛逃，而簡文憲也是首次被捕，但因他在地方人脈甚廣，在擔任壯丁團時的知己陳元全團長也為他奔走，最終因罪證不足未被判刑，接受感化六個月，但卻被關了十個月，當時在獄中多有刑求，要求他認罪並供出其他成員，他只有沉默以對⋯⋯

訣別

在十個月被釋放之後，簡文憲深知政府已對他貼上標籤，並且處處刁難他，當時他的知己好友陳元全出任第一任五結鄉鄉長，便對簡文憲拋出橄欖枝，邀請他出任書記（相當於副鄉長），簡文憲明白自己已被政府密切關注，並不想拖累好友，便果斷拒絕了他。

當時風聲鶴唳，他被釋放後，家裡附近都有政府人員跟監，但他也聽說陸續有不少臺共分子被抓，便明白臺共組織成員名單被供出只是遲早的事。

簡文憲在某日叫上長子簡德陳，拿著鋤頭，跟他一起到田裡工作。兩人一前一後往田裡走去，炎炎夏日，看管簡文憲的人員只是遠遠跟著。父子倆走到了煙囪下的田裡後，簡文憲便對長子說：「敬德（長子當時的名字），以後整個家都要靠你了⋯⋯」當時才二十歲的簡德陳聽聞後猶如晴天霹靂，怒道：「我才二十歲，怎麼可以這樣，我什麼都不懂！」簡文憲回道：「八嘎耶魯（日文）！人家幾歲就在持家了！你二十歲還撐不起一個家！？這是我最後一次回來了⋯⋯」說完便轉身離開，只剩長子簡德陳孤立於田中，久久不能自已，不知該如何是好。

獄外之囚

隔沒多久簡文憲又被抓入牢中，在他入獄沒多久他最小的女兒便出生了，但他連一面都沒見著，只在家書中告訴妻子能否照一張全家的合照給他，聊以思念。而他妻子四處奔走，只期望丈夫還有回來的一線曙光，甚至求神問卜，算命師卻說：「妳的小女兒與她父親相剋，要嘛把女兒壓到水裡淹死，要嘛妳丈夫就回不來了。」妻子聞言也只能強忍悲傷故作堅強返家，他明白連神明也無力回天，他更不可能做出這樣的事，她對女兒的疼愛依舊，而大兒子也放棄了大好前程，從大同高級工商職業學校（即現今的大同大學）輟學，返家分擔家計，就讀國中國小的兒子也在熾熱的天氣下，光著腳在柏油路上叫賣枝仔冰，只因為無論做什麼工作甚至就學，都會遭受打壓，只好經營些小本生意過日。

就義

早在被抓進去第二次時，簡文憲已明白自己的生命應該到了盡頭，他耳聞被抓進來的組織成員越來越多，他明白有人已經供出所有的名單與事蹟，因此他把所有的罪名都攬在自己身上，他告訴警備總部的人，他是組織的主謀，不少人都是因為他的威逼利誘，甚至脅迫才加入組織，也因此讓不少組織成員免除死刑，但他對於背叛組織的羅姓成員，有著非常強烈的怨恨。

在判決書定讞死刑後，簡文憲與妻子最後一次會面，他吩咐妻子在他走了之後，要燒菜刀、草鞋給他，他要化作厲鬼去索命，為所有人報仇。然而妻子當時雖同意這樣做，但在簡文憲死後，她願一切都歸於塵土，並沒有完成當時丈夫的遺願⋯⋯

體悟與覺悟

簡德陳當年因父親捲入政治案件，被迫從大同高級工商職業學校輟學，斷送了光明的前程，因此，簡德陳明令家族成員絕對不得參與政治活動。因擔心國民黨政府秋後算帳，便一把火將簡文憲衣物、文書、日記等遺物全數燒毀殆盡，只留下寥寥幾封「家書」作為憑念。

在簡文憲就義後，家門口被貼上了叛國賊的字樣。依照相關規定，叛亂者必須沒收家產，一家老小可能面臨流落街頭的不幸命運。幸好二結鄉親們曾受簡文憲與其妻之恩惠，紛紛聯名陳情，為他們留下目前二結的舊宅，才讓一家人有落腳之地。

後記

在家族田野訪談時，曾經遇上三伯父（簡文憲三子）告誡，請不要再找他問當年爺爺的事情了，他心中的悲痛隨著歲月並沒有淡化，反而更加濃烈，也經常半夜哭醒；而家族更在這樣的背景下，不少長輩都患有憂鬱、躁鬱的狀況，那些傷痛在他們心中、回憶中已經成為揮之不去的夢魘。

但反過來以歷史的宏觀角度來看，這些悲痛或許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粒沙礫，無論在哪一個民族、政權要統治新的地區時，爆發衝突、殘害生命的事件不斷重演，都必須靠著像簡文憲一樣的知識分子挺身而出。「敢心竹間」是簡文憲的生命紀錄，「竹間」合起來為「簡」，簡姓為二結村之大姓氏，又象徵竹子的高風亮節，而「敢心」則是述說時代下的憨人，猶如唐吉軻德般，以勇敢之心不斷衝撞體制、以勇敢的心面對強權巨人，他們也是能腰桿挺直無愧天地，期盼臺灣如今的民主自由能延續長久，不負前人奮不顧身的犧牲。

本文摘選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出版之《向光》第八期〈羅東紙廠案特展「敢心竹間」： 簡文憲生命的喜、怒、悲、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