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權路漫漫,先來吃頓飯 ──2021人權辦桌側記
文︱孟嘉美(2021 人權辦桌總召集人)
圖片提供︱人權辦桌籌備團隊(攝影團隊包含蕭凡奕、楊佩儒、鐘晨屹、謝政霖、黃浩、蘇煒程、黃聖鈞、林廣瑜)
有人用「不是請客吃飯」來形容對某項事情的認真與堅持,但請客吃飯又如何,人權辦桌(Human right pan-toh)就是請客吃飯。不管是誰,從踏入帳篷、在紅色板凳上坐下的那刻起,每個人都是平等的,不論個人的文化、階級及背景,都能夠填飽肚子。與此同時,每個人又不是均值的,身上帶著不一樣的故事,都有機會在一頓飯的時間內,被展現、傾聽及撫慰。
人權辦桌的起源,其實很浪漫,在綠島的星空下。每年陳文成基金會,都會在綠島人權園區舉辦青年人權營,邀請政治受難者前輩及研究者等,共同在這塊邊陲地帶,講述五、六十年前,曾經發生在這裡的故事。其實讓受難者在苦難之地,重新回憶並且不斷敘述過往是殘酷的。前輩們在與年輕人分享的過程中,一定也是不斷的掙扎,反覆思量說些什麼、避談什麼,在保護自己的創傷同時,展露自我的經驗。
2015年,政治受難者陳欽生前輩(江湖人稱生哥),突然就在工作人員的包圍下,講出了這樣一個故事。
身為馬來西亞僑胞的生哥,因涉入政治案件,被依〈懲治叛亂條例〉第二條第一項(俗稱二條一)求處死刑,最終在家人及人權團體等的奔走下,改判十二年,被關押在綠島的綠洲山莊。原本以為苦難會隨著出獄,而漸漸地淡化,但卻未曾想過,面對的卻是特務的騷擾、沒有身分證,乃至找不到工作,這類的打擊,使得生哥被迫露宿街頭三年。生哥回憶這段過去,他坦言,一度覺得很羞愧及丟臉,所以一直不願提起。這個流落街頭的殘酷童話裡,有威權統治者的監控及打壓,有整個社會對政治犯的歧視與誤解,在街頭流浪過程中對自我的否定、對生命的絕望及對當權者的憤恨。
雖然解嚴後,整個90年代,關於威權統治的口述史不斷的累積,立法院也在黨外的衝撞下,使政治犯的處境漸漸為人所知。但在綠島,聽著長輩用平緩的語調說起過往,我們才驚覺,原來這些關於工作權與財產權,乃至社會連帶關係的侵奪,真真切切是什麼模樣。
或許我們無法切身理解,十餘年的牢獄生活與三年的街頭流浪,究竟是什麼感覺。但這群工作人員,懷著希望大家能夠看見政治犯出獄後的困境,能夠穿透集體印象,看見弱勢如何成為弱勢,進而削弱大眾對於政治受難者及無家者的歧視,人權辦桌就在這樣的夜晚下,悄悄的開始了。
每年的12月,歲末之際,人權辦桌準時在青島東路及鎮江街口開桌。邀請政治受難者、受難者家屬及無家者來吃辦桌,還有一些位子,留給現場候補的一般民眾。活動地點就在喜來登大飯店旁邊,我們凝視的,其實是1950年代,警備總司令部軍法處在這裡濫捕、羅織政治犯的迫害行為。而周圍的萬華、臺北車站,更是不少無家者漂泊的棲地。作為邊緣群體被迫、自主的暫時容身之處,一牆之隔,卻是現今立法權力核心。我們在這裡大聲疾呼的是自由、民主與平等。因為天賦人權,只對了一半,人民確實應該享有許多的權利,但進到政治生活後,人權就不能只靠上天所給予。因為人權始終是人民與政府在繩索的兩端拔河,right跟power互相拉扯,呈現一種動態平衡,只有不斷的監督與宣揚,才能夠讓屬於人民的權利能夠被實現。也因此,雖然人權辦桌每年都有不同的標語,但其實我們要傳達的核心很簡單,也不會改變,那就是人人生而平等且自由。
2021年第六屆人權辦桌──「人權路漫漫,先來吃頓飯」,依循往例,活動前透過四場人權講座,邀請講者從不同層面談論政治受難者的身分、邊緣與核心如何定義。另外,透過宣傳片,請參與過辦桌的無家者分享經驗,更與生哥重回舊地,將他身上,無家者與政治受難者雙重身分交織的樣態,以紀錄片的方式呈現。經由影像,將人權辦桌想要傳達的理念與故事,傳播出去。活動當天則分為人權辦桌及人權市集,從下午到晚上,由各個議題單位共同建構出多元的場域,並席開二十四桌,從入場管控、菜色設計到流程安排,團隊曾多次討論過,究竟人權辦桌希望帶給參與者什麼﹖最終我們採取不強迫入座方式,也不強制政治受難者一定要跟無家者有所互動,一切順其自然,僅是創造一個舒適友善的空間,透過一頓飯的時間,讓大家能夠擁有尊嚴的,坐下來一起吃吃喝喝。過程中他們或許會了解彼此、或許互不對話,但都沒關係,因為吃飽,本身就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值得一提的是,每年都有不少民眾好奇,人權辦桌主要關心的是轉型正義、民主及貧窮、居住權,為什麼人權市集會有這麼多不同的攤位?從司法改革到愛滋權益,甚至是手作商家。那是因為,人權的概念與內涵,本身就是包山包海的。
大學時期,我曾修過一堂女性主義的課程,老師說的一句話,令我印象深刻,即便畢業多年,這句話仍是我在人權倡議的路上,常常想起來的。他說,「沒有什麼女權,所有的權利都是人權」。當時不甚理解,覺得女權對抗的是數世紀以來的傳統困境,所以被單獨列為是一種特殊的權利,似乎並沒有太多的問題。但仔細深想,女權其實是特殊脈絡中,一個個人權的集合。所以我想老師的意思是,女性權益並不是特別的權利,而是應該回歸作為人的本質,應該如何能夠被尊重、個人如何在權利保障中充分實現自我。而我認為,這句話為什麼重要,是因為現代的弱勢身分,通常都是交織性的。我們很難去分辨一個人只有某種權利受到侵害,也很難去釐清個人是如何成為弱勢。所以所有的人權議題都需要被看見、所有的人權議題其實都息息相關。只有當壓迫都能夠被敘述、被解構,個人才能夠從這個狀態中被釋放,人權才能夠被安放。
這也是為什麼人權辦桌提供這樣的場域,讓參加者能夠更認識到不同權利所面臨的威脅,也更加清楚知道現代人權侵害的交織性。不論是雙重弱勢的身分,或是多元繁複的侵害樣態,都能夠被充分的識破。而不同議題的工作者也可以在這裡透過組織交流,互相學習、加油打氣。一些商品充滿臺灣圖騰或本土意識的手作商家,更是可以從另一個層面,帶領倡議型組織了解不一樣的價值傳遞方式。
而第六屆人權辦桌最特別的地方在於,因為疫情的關係,拉開防疫距離,減少每桌的用餐人數,但我們並沒有忘記,還有許許多多的無家者,沒有時間或資本,或是因為各種原因,使他難以靠近人權辦桌。因此,我們首度透過發放餐券的方式,讓難以出現在現場,或是滿懷期待想要進場,卻沒有排到候補的無家者,能夠拿著餐券,到萬華龍山寺附近找店家兌換餐點。之所以選擇餐券,是因為比起發放便當,餐券有較高的彈性,包含無家者可以自己選擇要什麼時候吃、要吃什麼菜色。其實一切的設計很簡單,只需要從如果我是一個選擇空間不多的無家者,我會希望受到怎樣的待遇思考。在發想與執行的過程中,偶爾卡住,或是遇到障礙,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因為我們始終是用我們的想像與觀察,在臨摹流浪的樣態,所以與芒草心協會的合作之所以重要,在於我們可以有更多的資訊,降低資訊偏誤所帶來的錯誤想像,而更可以貼近我們希望達成的目的。
人權辦桌圍繞著生哥的故事展開,但我們始終警惕,當我們不斷地訴說單一個人衍生出的故事,很容易變成是為了個人倡議,而不是為了群體及體制而發聲。當威權統治者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迫害人權時,那個時代的每個人,其實都成為了廣義的政治受難者;而當自主能動性成為了資本主義下,社會排除個人的推託之詞,那些沒有足夠資本的勞動者,就被貼上了好吃懶做的標籤。我們在政治受難者與無家者的身上,看見群體環境的困境,所以我們透過個人的故事,其實投射出的是對體制的控訴。這些群體或許不符合當權者所形塑的主流價值,但他們的不符合,來自於什麼原因?在接觸、思考前,如果因為自己有意無意的給予了群體中的個人某些標籤,並因此下了定論,某種程度上亦是共同建造出這個社會牢籠。面對政治受難者也好、無家者也罷,若社會上的每個人,都可以抱持開闊的心,去接納所有的可能,在理解前不要過度的批判,或許那些印象造成的疑慮,根本不會發生。也或許這才是社會安全網,不漏接、不排除任何一個人在社群之外,給予我們最大的啟示。
※本文摘選自國家人權博物館半年刊《向光》第6期〈人權路漫漫,先來吃頓飯 ─2021人權辦桌側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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