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周刊】傅青/張大春:中文很好,不要庸人自擾

一個漢字可以有多種寫法,你可以從字帖裡找到很多異體字,也不見得是完全統一的。(圖/聯合報系)
一個漢字可以有多種寫法,你可以從字帖裡找到很多異體字,也不見得是完全統一的。(圖/聯合報系)

文字有自己的新陳代謝,我們還是對多一點信心。

採訪作家之前,記者內心十分忐忑。

畢竟他曾一度讓作家阿城「驚得魂飛魄散」,在談話間隙會突然向朋友拋出諸如「王安石北宋某年有某詩,末一句是什麼?」之類的問題;他在歌手周華健專輯《江湖》中擔任作詞人,歌詞中穿插的歷史典故,難度堪比大學漢語專業考題。

與張大春熟識的女作家朱天文稱其小說沒有弱點,梁文道說他是小說家中「武器最齊備的俠客」,司馬中原評價他是「野鬼託生的文學怪胎」。

張大春自己則藉班固「小說謂之稗說」的譬喻,寫下:「說小說如稗,我卻滿心景慕。因為它很野、很自由,在濕泥和粗礫上都能生長。人若吃了它不好消化,那是人自己的局限。」

過去幾十年裡,張大春曾不斷質疑「我們是在用漢字寫西方小說嗎」,呼籲作家使用更多中國土生土長的敘事手法。

在他看來,很多作家都是經由模仿走上創作之路的,因此寫作模式大都脫胎於西方小說。

張大春偏愛用「說書人」的方式講故事,將信手拈來的史料與典故穿插其中,如中國畫的技法一般,由一處暈染開來,順著筆觸皴擦點染。

他同作家金宇澄探討中國小說的傳統時,對《繁花》表達由衷讚賞:「金宇澄很會發揮這種閒聊處宕開一筆、越宕越遠的寫法。我認為這是充分保留了中國傳統文學本質的敘述方法,不斷渲染、增補、填充小說的文本內容。」

除了當作家寫小說,張大春還在電台主持節目、在大學做老師、在網絡上評論時事,跨界合作亦搞得風生水起。

他不僅與周華健搭檔作詞,還給吳興國的新編京劇寫戲詞,給侯孝賢的《悲情城市》、王家衛的《一代宗師》做編劇顧問。

一言以蔽之,張大春是一位用深厚才學作底氣、生性灑脫、狂放不羈之人。

同這樣一位老師探討非主流火星文、顏文字、抽像話、流行詞「yyds」「絕絕子」「nbcs」「咱們就是說」,記者不免會擔心因為某句粗淺的表達觸怒對方,更不用說疑慮知識儲備不夠,害怕被突然拋來的問題噎得講不出話。

然而,事實證明,這一切只是庸人自擾。這種杞人之憂,同這次採訪當中試圖探討的「對中文未來的憂慮」,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遙遙形成巧妙的呼應,十分耐人尋味。

面對記者的種種疑問,張大春表現得耐心十足,並不時豁達地笑上幾聲,遇到想要延展的話題,還會講一句「我展開說一下啊,只講一分鐘」,發散思維一分鐘後,便再度將話鋒收束回來。

張大春今年65歲,他稱呼自己為「老人家」,每天睜眼第一件事就是坐到桌前洗淨毛筆,除去電台工作的幾小時,他大部分時間都坐在畫氈前用毛筆工作,譬如給朋友寫信、做讀書筆記、寫札記、給家人留便條,每天最少寫2,000個毛筆字。

這是他的個人愛好,也是一種自我要求,「人無法要求社會或大眾按照個人意志行事,這時候就更應該做好自我要求」。

有時上網的時候,張大春也會看不懂那些網路流行詞彙,但他不憂慮,更不悲觀,他更願意套用那句中國傳統古話「兒孫自有兒孫福」來將一切看淡,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磨,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們要對漢字多一點信心。」

以下是《》與張大春的對談。

《新周刊》:

不少人感慨當下網路流行詞彙越來越看不懂了,豆瓣甚至有一個有15萬名成員的「網絡黑話指南」小組,學習各種縮寫和新梗,你如何看待諸如「yyds」「絕絕子」「nbcs」的網絡詞彙?

張大春:

這些文字都是有生命週期的,存活時間很難超過一個世代。

「梗」的出現就是為了方便快捷地表達某種情緒,它們從誕生伊始就不會希冀幾百年後還有人看得懂,流行一段時間,疲乏了,膩了,也就乏人問津了,文字有自己的新陳代謝。

在可以預見的將來,「yyds」必然會慢慢淡出歷史舞台,與此同時,也會有新詞取而代之,這是必然規律。因為這些詞語無法承載歷史文化的重量,它們是即生即滅的,用不著為此憂心忡忡。

我記得幾年前的流行熱詞「不明覺厲」「喜大普奔」,聽起來跟成語似的,套用一個成語的殼,形成一種對原有文化載體的嘲弄,夾雜著一點反諷的意味,但後來用的人也很少了。

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些詞語的出現,顛覆了原本的語境,嘗試做一些不同以往的表達,不應該被一味譴責,它其實體現了年輕人對於一成不變表達的不耐煩,對於字字都有標準答案、處處都被規範限制的一種小小叛逆。

《新周刊》:

有很多人表示自己患上了「文字失語症」,很多時候明明內心百轉千迴,有諸多複雜情緒,可一張嘴,卻只剩下網路詞彙,你怎麼看待這種情況?

張大春:

為什麼一張口就要複製貼上呢?因為複製貼上快啊。

如果想在幾秒內給出有效的回答,迅速作出回應,選擇複製貼上來的「梗」也是人之常情。

我不認為有失語症的存在,哪怕一個青少年大部分時間都耗在網路上,習慣用各種網路流行詞進行表達,也不一定會失語,因為來自生活中其他面向的文字刺激,並不會因此消失,他也一樣會理解常規的文字溝通方式,自己也會用常規的方式來表達。

放到一個大的文化框架下來看,我們的漢字已經有幾千年的歷史了,基礎很牢固,絕不會因為一些流行詞彙的出現就觸及根基,我們還是要對漢字多一點信心。

文字的發展大概可以分為「約定」與「俗成」兩個面向。

俗成是民間流行的講法,約定就是硬性規定的要求。

在一個足夠長的時間裡,約定和俗成不斷影響,文化也隨之不斷擴充,兼容並蓄,這其中有著很強的包容度和延展性,並不會呈現出你死我活的猙獰狀態。

我曾說一個字長途跋涉來到我們面前,早已不是它出發時的模樣,它是變化的,也會找到最適合、最豐富的表現方式。

《新周刊》:

這些縮寫詞本來是小圈層內部的「黑話」,類似於某種「圈內語言」,為什麼最終會導致全網流行?

張大春:

過去幫會中的「黑話」,是不希望外人聽出其中蘊含的秘密,還要用來驗證對方是否能答得上來,不懂「黑話」的人,就證明不是自己人。

現在的流行詞彙是沒有以上特性的,它毫無秘密可言,區別可能就在於我比你早知道,用得更早,而且它是沒有理解門檻的,不懂也沒關係,不會因此而精神緊張,產生負擔,所以它們才會迅速流行開來。

如果說讀書的樂趣,是遇到懂的人產生自有其相互會心的秘密,那講這種「圈內語言」也算是一種樂趣。

很多時候大家聊到這些「梗」,也是抱著一種遊戲心態,恰如一件時髦商品,裝飾自己的表達,溝通者之間彼此心領神會。

《新周刊》:

你覺得平台在流行詞的傳播中起了多大作用?

張大春:

這裡我想展開講一下「梗」字的來源。

其實一開始它的本字是「哏」,意為經過語言的組織鋪墊,最終達到喜劇效果。

一個哏對應著一個包袱,抖包袱的目的,就是引得大家發笑,這個詞在曲藝界用得比較多。

將「哏」誤寫為「梗」,最早可以追溯到演藝圈,藝人們講「哏」,但是字幕打成「梗」,後來就一直沿用了下來。

所以你說梗的流傳,除了網絡平台,是不是也有電視台的責任啊?

在我看來,即便平台通過算法和運營,特意放大某些內容的聲量,加速梗的傳播,它就能使一個短命的、沒有文化承載重量的語言符號變得更長壽嗎?不會的。

《新周刊》:

有人總結近兩年文字的演變為「火星文—縮寫—抽像話—表情包」,是一個逐漸去文字化的過程。在你看來,這背後反映了怎樣的文化變化?

張大春:

我特別愛用的一個表情是用手遮住半張臉,嘴巴在笑,眼睛卻流出淚水,表達一種哭笑不得的感受。

有時候一個不夠,還要一連打好幾個,真是勝過千言萬語。

「你這樣做,我真是哭笑不得,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是不是聽起來特別隆重,感覺怪怪的?但表情包就不會,能很好地化解這種尷尬。

所以,我不覺得去文字化會傷害到文化,它更有效,比文字來得更直觀,這就是它的厲害之處。

如果說不止一個世代的年輕人都喜歡一輪一輪地去文字化,那麼背後的原因應該是文字不夠用,無法承載更多的表達。

《新周刊》:

不知你是否注意到,社交媒體上表達情緒的符號越來越「通膨」了,之前一個「哈」可以表達的情緒,現在至少要打五個,如果對方打少了,也會瞬間腦補出冷漠的語氣。

張大春:

我覺得這可能更多體現的是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不見得是文字符號那麼簡單。

這說明大家在線上溝通時,對彼此的真誠度,更敏銳也更懷疑了。

如果真能通過「哈」的多少來判斷真誠,兩個不夠就打五個,五個不夠就打十二個,哈哈哈。

《新周刊》:

「Z世代」又被稱為「網路世代」,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深受互聯網的影響,有的小朋友甚至在考卷中都使用網路詞彙,對此你會有擔憂嗎?

張大春:

這點我倒不太擔憂。

4年前,我去濟南給一群小學二年級的學生上課,你知道小朋友有多嚴格嗎?

我寫「歡」字,寫完之後,有小朋友舉手說老師你寫錯了,最後一筆應該是一個長點,但你寫的是捺。

你看吧,他講究得很。

這個學校對學生的文字教育肯定是十分講究的,但同時我也會隱隱擔心造成某種程度的「反彈」。

要知道很多古帖上練習書法時,一捺跟一個長點並沒有多大分別,那種個性活潑的小孩,可能就會試圖挑戰權威,想要跟老師爭辯究竟怎麼說才是正確的。

我擔心太教條反而會適得其反。

上學的時候,我們都學過一門課叫「應用文寫作」,老師教我們如何寫便條、如何發郵件、如何寫信,問候語放在什麼位置,結尾處應當要空格,有很多固定的格式,有很多細微的講究,可以說,我們小時候都曾受過嚴謹的應用文寫作訓練。

可等我們一考完試,這些東西基本全都還給老師了。

不用書中規範化的東西,我們一樣溝通得很好,所以沒必要杞人憂天,時刻追求文字的意義,要求一種嚴整的語言規範,文化教育應該是活潑且自主的,不應該被當成一種工具。

在輕鬆的氛圍中,人們可以自由做選擇,願意被文化浸潤的浸潤,不願意被浸潤的也可以選擇在旁觀看,過分要求一致性,

追求所謂的意義,就會失掉趣味。

《新周刊》:

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中寫道:「我的語言的界限意味著我的世界的界限。」語言是人類思考世界的工具,而現在很多人的表達大都通過梗和表情包來實現,這是否意味著思維能力的退化?

張大春:

舉個例子,我特別喜歡看有些網友寫的NBA(美國職業籃球聯賽)球評,一看就是深諳門道的人寫的,用語非常活潑有趣。

我常常會想,如果沒有火星文,沒有這些網路熱詞,他們的文章會不會如此有趣。

我並不是說他們的文章當中用到這些文字符號,而是說有趣的表達一定脫胎於整個世代的文化氛圍,網路作為一種分享、表達態度的管道,如果能更多元、更包容,就能產生更多有趣的表達。

人是會自主思考的,也需要思想,不夠用的時候,自然就會去尋找,倘若思想無法滿足現狀,自然就會去思想的疆域上開疆拓土。

我曾在《見字如來》中寫過,字,反映了每一歷史階段的現實處境和價值取向。

字的意義有時膨脹,有時萎縮,隨時人而決。

語言無非是一種承載思維能力的工具,存在即合理,如果不好用,就不會流行,不流行便會慢慢消失。

所以,我不覺得這些文字符號的變化能取代人們對於思維的探索,我不認為它能有那麼大的法術和魔力。

《新周刊》:

你曾在《認得幾個字》中寫到,「你每得到一個『最』字的答案,好像就對這個世界的邊緣多了一點了解,可是偏偏這個世界是不斷在改變的,說不定今天你知道的『最』到了明天就不『最』了,這一分鐘你相信的『最』,或許早在上一分鐘裡也已經不『最』了」,可以結合文字聊一聊嗎?

張大春:

我們對世界的認識是不斷變化的,不會有停下來的時候,同樣,網路語言的流行也不會停止,無須做極端設想,亦無須杞人憂天。

不能要求人們對每個漢字都有充分的理解和體會,這不現實。

不過如果對漢字感興趣,就會發現其中蘊含著很多樂趣,比如說這個「最」字,你知道它的本義是什麼嗎?

「最」的本義是冒犯奪取,犯而取之,從曰,從取。

是不是覺得跟現在的釋義差別挺大的?

你可以嘗試用一個名為「漢典」的網絡工具,《漢語字典》《康熙字典》《說文解字》的文字釋義都能通過這個網址查到,用不了太多時間,三分鐘就能搞定,好玩啊,越咂摸就越有意思。

《新周刊》:

你每天練習書法有什麼心得體會嗎?

張大春:

漢字的演變過程經歷了數千年的歷史,甲骨文、金文、大篆、小篆、隸書、草書、楷書、行書,等等。

用書法寫字,已經形成一種獨立的意趣、一種獨立的價值。

一個漢字可以有多種寫法,你可以從字帖裡找到很多異體字,也不見得是完全統一的。

毛筆在紙張上快速流轉,鐵畫銀鉤、龍飛鳳舞,不斷衍生出新的美學,講究流暢、講究生動、講究鮮活,有各自的章法在裡頭。

我不是書法家,只是單純地喜歡,也不敢講太多。

《新周刊》:

在你看來,雅正的語言是必要的嗎?

張大春:

對於我從事的工作來說,是絕對必要的,我個人還是有一些比較吹毛求疵的講究,咬字準確,語氣完整,對音韻、聲調、字音等都有一套自我要求。

這跟我這麼多年電台的工作也有關係,但現在電台DJ已經沒什麼門檻了,變得沒那麼多講究,所以這些必要,也就慢慢變成了自我要求。

我的父親特別喜歡查字典,遇到模棱兩可的,他就說「查查字典吧」,我也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但做這些就顯得我比較有文化嗎?

完全不會,純粹就是我個人的好奇,而且我能從其中挖掘出趣味來。

你不能要求所有人都這樣,對每個字都有充分的認知,不能要求大家不用「yyds」,這些文字的流行,並不會聽從法條的管制對不對?

我今年65歲,是個老人家了。

中國有句老話叫「兒孫自有兒孫福」,幾千年的文化流傳下來,具有很強的包容度和延展性,我更願意把流傳下來的文字,火星文、縮寫以及時下各種流行詞彙當成子孫來看待,我覺得兒孫自有兒孫福,兒孫自有兒孫磨,無須擔心。

《新周刊》:

火星文、「hold住」、「醬紫」、「886」這些流行詞幾乎已經絕跡了,是否正如你所說的,無須理會,時間會給出答案?

張大春:

是啊,文字會自行新陳代謝,甚至說物競天擇,保留下最合適的表達,這些自然消失的,就是兒孫自有兒孫磨的結果,被磨掉了。

●本文由《新周刊》雜誌授權刊登。原文為第613期《發現漢字》之〈作家張大春: 中文很好,不要庸人自擾〉。

張大春。(圖/聯合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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