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滾爺奶】劉可妤/軍閥家的三小姐、貴州富商千金與她們回不去的遠方

17歲的外婆與30歲的外公,和剛出生的大舅舅。(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提供)
17歲的外婆與30歲的外公,和剛出生的大舅舅。(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提供)

圖‧文|劉可妤

我的孫孝敏,和外婆任貴芳,是兩個性格迥異的女人。

奶奶時髦亮眼、愛漂亮、氣場強大,定期給美容院打理的黑色短捲髮、大紅色的指甲油和口紅,身材纖瘦,打扮起來讓人眼睛一亮,就像年輕時的風韻從來沒有離開她身上;另一方面,印象中的外婆卻極少打扮,總是溫溫地笑,操著一口我勉強才能聽懂的四川話,總是離不開噓寒問暖。她坐在那裡,彷彿一棵盤根錯節的老樹,與她的椅子共生,帶著一點距離看滿地兒孫,偶爾哪個女兒過來親她一口,她會紅著臉頰、略帶靦腆地笑。

但這兩位老太太有個最大共通點,就是燒得一手好菜。奶奶的小肉麵、大滷麵、臘豆兒、大白菜寬粉絲、栗子紅燒雞;外婆灌的香腸、粉蒸肉、韭黃炒豬肉,無論過了多少年,它們的味道都深深烙印在我腦海裡,即便兩個老太太在很多年前就已經無法再進廚房,但回想起她們做的菜,嘴裡還是滿滿的油香。後來我才知道,這兩位廚藝精湛的老師傅,一開始原來是什麼也不會的。

奶奶孫孝敏是天津軍閥家族的三小姐,外婆任貴芳是貴州商人家族的小千金,別說是煮飯了,兩個人從小到大沒做過任何家務,生活起居自有傭人打點。

新嫁後的隨軍生活

孫孝敏嫁給同樣出身於軍閥世家的爺爺那一年,抗戰勝利了。他們的婚宴接著連辦了好幾天,從沒見過爺爺的奶奶,穿著鳳冠霞帔坐在炕上,只看到一雙毛茸茸的大手掀開她的蓋頭,也掀開她將與眼前人共渡的下半生。

任貴芳嫁給外公之前是唸過書的,會英文、會算數、會幫親捏鴉片丸子,唯獨對家務一竅不通。透過媒人說媒,外婆嫁給了僅有一面之緣,投身中華民國空軍的俊俏外公。開始隨著軍隊遷徙後,才發現生活不是只有風花雪月,當柴米油鹽醬醋茶樣樣都得自己來,僅僅只是煮一鍋飯,都能讓人挫折得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本以為日子會這樣平順地走下去,但接著來的,就是顛覆所有人命運的1949年。

國共戰亂時從故鄉出逃

耳聞戰爭就要打到老家,跟軍隊請假、冒著生命危險回安徽想帶走母親的外公,明明過一條河就到家了,但河對岸已經是戰場,他只能站在岸邊,束手無策。這一條江隔開他與母親,再也沒有團圓的一日。外公又趕往1千5百公里外的貴州,找外婆任貴芳的爸媽,臨上船前,外婆的爸媽退縮了,畢竟一生打拼的家業

在這裡,離了家,還能到哪裡去?於是外婆也在這裡和自己的父母分散了。

八路軍到天津的時候,爺爺讓身材矮小、皮膚白皙、又會講話的奶奶孫孝敏佯裝成要回娘家探親的上海人,躲過搜查逃出城去。逃亡途中的人群擁擠、哭天搶地,不時有滿身是血、分不清是死是活的人吊掛在路旁電線杆或樹上。出身富貴人家、從小到大沒做過什麼粗活的爺爺,為了保護奶奶和孩子,推起轂轆車(載貨用的木板推車)一路徒步往青島去。只是隨著八路軍一步步推進,哪裡都待不久,風聲一來就得繼續逃,一直往南逃到上海,再搭船來臺灣。

「好不容易等到了船,還得拚老命往上擠,為了擠上船不知道多少人掉進海裡,親眼看著人像下餃子一樣往海裡掉,那都是人命啊!」

奶奶講起這段回憶,那艘逃難的船、呼天搶地的畫面,奶奶緊緊抱著襁褓中的大姑姑,而爺爺拚死命抓著奶奶往船上拽的樣子,彷彿就在眼前。

逃難的船都是這樣的,擠滿了人,鼻腔中湧進各種氣味,哭泣、嘔吐、排泄物、汗水,生病了沒有醫生,死了就扔進海裡,飄搖在黑水溝上,甚至連什麼時候上岸都不知道。

攜手過難關,人間難得

怪不得小時候,我總覺得無論是爺爺奶奶、外公外婆,感情都特別好,誰家夫妻不吵架呢?但這兩對幾乎不曾吵過架。直到長大,聽過這些故事才明白,他們擁有的是共患難的感情。外公走的時候,外婆沒有太大的反應,只是默默坐在那裡流淚,不過每年到了清明節,她就會開始坐立難安,即便坐了輪椅、腿腳沒有力氣,還是堅持親自爬過長長的坡道,去見外公一面。

奶奶走的時候,爺爺坐在輪椅上悲泣,我一輩子只看過這個男人流兩次淚,一次是大姑姑走的時候,一次是奶奶走的時候。那天他坐著輪椅從靈堂外被推進來,雙手合十,哭泣著祈禱:「天主啊!求祢帶她進入天堂吧!她沒有什麼不好,她如果有不好,通通都是我不好。」經歷過那麼一段,除了緊緊依偎、相互依靠以外別無他法的日子,往後的人生,就沒有誰能取代對方的地位。

島嶼安身,生養子孫

好不容易下了船,爺爺奶奶在新店的碧潭買了棟房子安頓下來,外公外婆則是隨著軍隊一路遷徙來到花蓮。不會煮飯的外婆,在眷村裡婆婆媽媽教導下,從每次煮飯鍋底燒焦,但米卻沒熟的程度,到能自己灌香腸、做出世界第一的粉蒸肉。

逃難時懷有5個月身孕的奶奶,雖然與鄰居們語言完全不通,但靠著鄰居的經驗和七手八腳的盛情幫助,也平安無事在新店的家生下了二姑姑。只是她什麼都不會,也不懂怎麼帶孩子,爺爺出去工作的時候,奶奶一個人帶著兩個孩子,常常孩子哭她也跟著一起哭,大家哭成一團。

但女人也許是這個世界上最堅強的生物,為了孩子、為了生活,只能堅強起來,不會的事情也硬是得學會。

爺爺奶奶後來從碧潭搬到臺南,奶奶說,本省籍的鄰居都對他們都特別好,即使語言不通,比手畫腳總算也能溝通,去市場買菜,聽不懂價格,就把一把零錢放在手上,讓商販自己撿需要的金額。二二八事件爆發的時候他們正好在臺南,爺爺常去的腳踏車行老闆用不輪轉的華語夾著閩南話跟他們說:「待在家不要出來,有人敲門不要開,遇到什麼問題就過來找我。」

後來爺爺從臺南調職到臺東,再調職到玉里,最後到了花蓮市。原本各在天涯一方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在臺灣生根落戶,各自擁有7個孩子,家族在這裡開枝散葉。

爺爺奶奶和他們在玉里開的小雜貨鋪(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提供)

有親人在的地方就是家

如果不是因為國共內戰,也許他們會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也許不用與家人相隔一道無法跨越的海洋,把生離隔成死別。直到終於開放回中國探親的時候,他們帶著塞滿行李箱的鄉愁回到老家,然而訪舊半為鬼,父母也成為一坯黃土,連墳頭也沒有,埋在一片莊稼之中。

我沒有見過她們口中北方的蒼茫大雪,沒有看過滾滾黃河,不曾體驗過買東西不用錢包、月底自然有人上門清帳的日子,錯過她們輝煌的前半生。只是我一直記得奶奶的旗袍、高跟鞋,記得外婆的白髮和笑容,奶奶在8年前走了,外婆今年也高齡95歲,失智症侵蝕著她的記憶,有些故事現在不說,怕是再也來不及了。

下一次回家,雖然我的四川話可能不會進步多少,起碼可以打個招呼,噓寒問暖,即便外婆只是靜靜坐在同一個地方,看著不知道有沒有看進去的電視節目,但她的根就這樣安穩的紮在土地上,那麼無論在什麼地方,那裡就是家了。

外公與外婆共有8個子女,7個平安長大成人,家族成員還在持續增加中。(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提供)

這張照片我莫約3、4歲(第2排最右),爺爺奶奶在臺灣生了根,養活了 一大家子,也許再也回不去遠方,但有彼此的地方,就是家。(圖/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 提供)

後記

就在等待這篇文章出版的時候,外婆走了。可惜沒來得及給她看文章,沒來得及跟她說聲:「外婆,我回來了。」

※本文出自國立臺灣歷史博物館《觀‧臺灣》第52期「好命這邊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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