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客來了／怡岑：全職喜劇還能養活自己，真的太幸福了！

「Vicky，我想在大安區找一間適合採訪的咖啡廳。」Vicky是我工作上的前輩，我經常在各種業務請教她的意見，尤其是這種攸關品味及受訪者體驗的事。

半晌，通訊軟體另一端浮現「翌日」兩個字。

我將店名鍵入Google地圖，嘩，這是《花樣年華》裡周慕雲與蘇麗珍約會的場景吧？假如裡頭有駐唱歌手，也應該是柔和的男中音，每首金曲都是如怨如訴又深情款款，怎麼想都不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生傻咧咧地唱著〈分手歌〉。

轉念一想，這不就是「琅客來了」追求的反差趣味？我們喜歡在看似無關的人事物之間尋找共通點，料理一道雜燴冷盤。「翌日」也令人聯想到口碑不佳，卻差一點將金城武送上影帝寶座的《擺渡人》，它的英文片名是"See You Tomorrow "。

我們相信這是種預兆。與店家聯繫場地事宜後，我將採訪地址傳給受訪者的經紀人。怡岑，See You Tomorrow。

在短篇小說〈雪哈拉莎德〉（收錄於合輯《沒有女人的男人們》），村上春樹給慣於獨處，宛如孤島的男主角塑造了《天方夜譚》般的遭遇，男主角邂逅一名善於講故事，使聽者樂而忘憂的女性，由於她總在枕邊人陶醉入神時巧妙中斷故事，男主角私底下給她取了「雪哈拉莎德」這個暱稱——即阿拉伯民間傳說中，口述一千零一夜傳奇的王妃。村上春樹借男主角之口談到，追究故事是真是偽，是現實或幻夢其實都無關宏旨，唯一具有實質意義的，是雪哈拉莎德攜來讓人既處於現實，同時又讓現實失效的特殊時間感。

怡岑曾於社交媒體上提到她在《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最愛的就是〈雪哈拉莎德〉，我們猜想——儘管原作更強調親密關係的失落——她是意識到敘事技巧與特殊的時間感，正是喜劇演員必須給觀眾帶去的東西。

「我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成為喜劇演員。」

她說她小時候想當老師、想當咖啡廳老闆，甚至還想開眼鏡行，「那時候近視很深，覺得身邊有很多眼鏡很好玩。」

如果經營一間眼鏡行尚屬童言童語或未經深思熟慮的玩笑，那麼全職做喜劇同樣是誤打誤撞。就讀台藝大廣電系期間，怡岑就接過大大小小的校園主持，畢業前由於想找個練習說話的地方，便在當時的雇主建議下，前往23 Public（今日23喜劇俱樂部前身）登台演出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

「23 Public的舞台大概兩張這裡的桌子這麼大。」怡岑用雙手在身前比劃，我們目測長邊不超過四公尺。她解釋自己當時對現場喜劇沒什麼概念，純粹認為單口相對好入門，「不過我其實很不會說單口。」

她用一種很特別的方式說明自己為什麼不擅長單口喜劇——怡岑借了紙筆，草草畫了「人類圖」的模型圖案，並用筆尖特別點了點象徵靈感的頭頂中心、邏輯中心，「這裡代表與生俱來的天賦，說明我這個人很容易產生感觸，或被天外飛來的靈光打到。」她跟著在通往喉嚨中心的渠道上打叉，「但缺乏把生活周遭的事情直接陳述出來的能力。」

比起虛實交織說出自己的觀察見聞，她更擅長架空，虛構一個可寫實可魔幻的世界，盡情延展跳脫三觀的創意。「我覺得兩者的差別是，一個是『郭怡岑』這個人在講很生活層面的題材，一個則是『怡岑』用歌曲去轉化稀奇古怪的想法，

「這很微妙，卻是真實存在的區別。」

開始做音樂喜劇是前男友給的建議，「小清新吉他伴奏＋PPT投影」的表演路線，則是不斷做功課摸索出來的形式。怡岑提到她對亞當．山德勒的崇拜，田中上野如何啟發她對現場演出的想像，以及Doburock、AMEMIYA帶來的影響，「不過我沒有成為其中任何一個人或組合的想法——畢竟沒有女生嘛，很難把自己跟他們的形象重疊。」

她認為音樂喜劇特別在迥異於單口的節奏，以及創作者如何將音樂與文本內容結合，讓觀眾沿著旋律去發現其中的笑點。「就像調酒一樣。」結合可以是情緒大起大落的衝擊反差，或柔順的讓人卸下心防——再冷不防暴力地丟出笑點。

由2019年三月份首次參與售票演出起算，怡岑已經有五年的喜劇表演資歷。在這五年當中，她經歷過三次「出圈」時刻，2020年，初試啼聲的〈月老之歌〉創下前所未見的佳績，兩個月後的〈關於告白〉瀏覽轉載數再攀高峰，「那時候我深深覺得，老天爺要給我一顆叫作『音樂喜劇』的糖吃。」

沒想到，下一首再獲矚目的〈分手歌〉竟是三年後的事。

單支影片達百萬流量固然值得欣喜，但在社交媒體時代，那意味著你得盡快創造下一波奇蹟，否則等在前頭的只有遺忘。商演邀約減少、創作瓶頸接踵而來，對專心做喜劇的她無異雪上加霜。空窗期間，她嘗試過單人短劇——結果大冷場。事後回顧，該次慘敗對日後職涯起到正面助益，但在做決定當下，那純粹是原來路線無以為繼的權宜之計。懊悔、自我懷疑的情緒淹沒了她，「當晚我在23喜劇俱樂部旁的巷子爆哭，哭到路過的學妹特別傳訊息給我，學姊，剛那是妳嗎？」

時間來到2023年一月，她形容當時的自己已經走投無路，眼前只有兩個選擇：用剩下的存款去日本參加大型比賽，或先找份工作解決經濟上的不安，下班繼續寫喜劇。「那種感覺啊，」她說：「就像妳喜歡一個人但不能跟他在一起，只能偷偷見面。」

說來不可思議，在那以後寫作音樂喜劇的手感逐漸回來了。然後是三月份，〈分手歌〉翩翩降落到腦海中。原來老天沒有沒收屬於她的那顆糖。

「我對音樂應該真的有一點直覺，可以說直覺嗎？」她解釋自己只在學校吉他社學過和弦及幾種刷奏法，對樂理一竅不通，也不確定自己的創作可以被歸類到哪種類型——民謠，有可能。

在怡岑忙於思考更精準的用詞時，我們留意到採訪開始前便靜靜躺在一旁的書，日本搞笑藝人山里亮太的《放棄天才夢！》。書是她帶來的，山里亮太在這本個人回憶錄中，以親身經歷傳達矛盾卻又積極的思路：無法成為天才的認知，是爭取成為天才的原始動力。

「所謂天才，擁有無盡的自卑感與無盡的愛。」曾與山里亮太共同主持電視節目「不靠譜二人組」（たりないふたり）的若林正恭這麼評價這位前搭檔。「天才夢」三個字，也令我們聯想到張愛玲的一篇散文，她以平靜的宛如在談別人家事的口吻寫道：「我除了天才的夢之外一無所有——所有的只是天才的乖僻缺點。」

「有一種……天賦吧？這樣講好像又有點驕傲？沒有啦，我沒有天賦。」很不容易想到答案又立即否定，也許天才的共通特徵是他們的自信是紙糊的（借用山里亮太的說法），所以總要反覆、再三地拉扯自我價值感吧。

今年除夕，她在社交頁面上張貼一條復古色彩濃厚，名為《過年》的影片，體裁介於MV與卡拉OK伴唱帶，內容當然是笑鬧的。這也是她獲得一紙經紀約後繳出的新嘗試。「其實我早就該拍影片了，但一直沒這麼做。」原因無他，就是成本高昂，不是單打獨鬥的喜劇演員能夠承擔。

「加入經紀公司就是跳出舒適圈。」

舒適圈是各種意義上的。首先是影片製作的邏輯與現場段子有別，其次是有公司預算可以使用、完整團隊可以支援，雖說無後顧之憂，對她而言卻也構成某些層面的負擔。她是個對麻煩別人會抱持歉意的人。「我在訓練自己不去多想有多少人大費周章地幫助我完成事情。」既然有人伸出援手，那麼自己的責任就是趕快找到下一個有出圈潛力的題材；而她私下也有個願望，希望能好好分配時間及能量，兼顧現場演出及影音企劃。「因為已經習慣跟觀眾一起呼吸的感覺，知道怎麼寫作觀眾會笑；換作影片，只要吸引人觀看，引發淺淺微笑就算成功。我還在拿捏力道差異。」

這都是陣痛期。她這麼告訴自己。不會有100%開心的工作，但在這個行業她已經得到95分的快樂。「我在喜劇圈的快樂PR值是非常高的。」她說在創作過程中經常被自己的點子逗得哈哈大笑，「我經常感嘆，怎麼能這麼幸福，全職做喜劇還能養活自己？

「畫很白癡的圖、配很荒謬的音樂，這種東西就能讓我賺到錢嗎？我覺得我真的太幸福了！」眼前即使有難關要過，卻是適當的壓力。

她形容自己是個很躁，靜不下來的人，放鬆於是成為重要的功課，如近期喜歡上的塔羅牌。她提到在去年『G8 高峰會』（年度現場喜劇拼盤秀）前夕，整個人緊張到不斷在房間踱步，因為當晚要將作品拿到Open Mic測試，如果觀眾反應平平就完蛋，「我沒時間再重寫。」為減緩焦慮她算了塔羅，拿到「錢幣三」，代表事情雖還在起步階段，但目前的累積都會被看見並肯定，「一瞬間全好了，」怡岑說，她忽然能聽見陽台傳來的鳥叫聲，好像感官突然打開，一切都有好的寓意。「謝謝給我這張牌。」

「妳怎麼定義『喜劇演員』這個職業？」我們決定用這個基本問題作為採訪的收尾。

「我覺得是處心積慮把別人逗笑的人，不限於親朋好友，還包括一大群不認識的觀眾。」她說每個人身邊多少都有一位特別會讓大家笑開懷的人，社交媒體上更是臥虎藏龍，憑一句簡短妙絕的評論就贏得滿堂彩，「但他們通常都不是喜劇演員。」

那為什麼自己會是喜劇演員？明明不是次次出手都能引發同等迴響呀？經過一段沉澱思考後，她終於得出答案：不是每個人都將喜劇視為志業，相依為命一輩子，「我想跟喜劇結婚，變成老夫老妻也沒關係。」喜劇演員可能終其一生也無法達到迷因那樣的影響力，但把旁人逗笑的意識與堅持，持續學習喜劇、與觀眾磨合的決心，也是加工迷因圖的人們所欠奉的。

「而且你不覺得，把逗笑別人當職業的人很可愛嗎？」

喜劇演員可愛嗎？這問題真難，好比無人能確認《天方夜譚》裡的波斯國王是日久深情愛上雪哈拉莎德，還是想繼續聽她的故事；但有一點是確定的，我們期待怡岑的音樂喜劇之路走得越久越好，如果非要加上一個期限，希望是一千零一光年。

對，光年是距離單位。現在讀者您知道我們為什麼不能當喜劇演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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