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宮書畫文獻處處長何炎泉:書法中的感性,都是建立在嚴格的紀律與邏輯之上

國立故宮博物院與一刻鯨選合作聲音課程,第一門課程《從赤壁到寒食:東坡書法之美與豁達心境》由故宮書畫文獻處何炎泉處長主講。
國立故宮博物院與一刻鯨選合作聲音課程,第一門課程《從赤壁到寒食:東坡書法之美與豁達心境》由故宮書畫文獻處何炎泉處長主講。

作為琅琅悅讀的讀者,你肯定去過,且心折於它堂皇卻悠然的溫潤質地。在這時光澱積之所在,你需要的僅僅是一份從容。但換作它們的內部辦公區,恐怕你就沒什麼機會一探究竟了。

我們去過。那與一般公家機關無異——可說到底,這兒還是故宮吧,隨處可見的什物細究起來也讓人驚嘆。打個比方,現正服務於故宮書畫文獻處的何炎泉處長,他的會客室裡掛著故宮前副院長,同時亦是家的江兆申先生的書法複製品;角落一隅一張不起眼的藤編椅,則是前第一夫人宋美齡女士曾使用的家具,將這把椅子保存下來的牛性群先生更具傳奇色彩——何處長親暱地稱呼他為「老牛」——老牛早年在故宮擔任工友,識字不多卻目光如炬,並在機緣巧合下辨識出〈谿山行旅圖〉上落有作者范寬的題款,確認〈谿山行旅圖〉為范寬流傳至今唯一一件真跡。今日能有一件毫無爭議的珍貴北宋山水可供觀賞研究,得多虧老牛。

「學界在討論〈谿山行旅圖〉時,有時會漏掉老牛的名字。」何炎泉說:「但在我們心目中,他居功厥偉。」

故宮,有太多這樣的故事了。先人流傳下來的文物,與20世紀內戰動盪中護送它們來台的人員的生命史緊緊相連。這些故事有些神秘,有些幽默,時而也讓人傷感,在何處長轉述中,處處都流露著敬意。故宮,是一座滿載奉獻與至寶的活機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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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炎泉服務的「書畫文獻處」聽似平凡,實則是故宮的樞紐單位,擔綱過去與現在、學者與公眾、藝術與生活的對話舞台,核心業務除文物保存研究、展覽規劃,也涉獵公眾溝通、數位媒體製作、經費協調等行政管理事項。每一檔展覽背後,都是相當龐大的前期準備作業。

「學術是策展的前提。」何炎泉說,「但關鍵在於,如何將研究所得的內容轉換為觀眾可以理解的語言。」為貼近全年齡層的需求,故宮致力在大眾品味及學術高度間取得平衡,近年推出的「院藏清代歷史文書珍品:阿哥養成記」、「公主駕到!清代文獻中的公主身影」皆是針對新生代族群所做的努力。

何炎泉笑著回憶展覽收到的回饋,「有年輕的朋友看『阿哥養成記』發現清朝皇子一年只有四天假,並且天天都要早起唸書,都慶幸自己生活在21世紀,『比起阿哥,我幸福太多了!』」。他以這個例子說明要想傳達文物的價值,照本宣科是行不通的,得用更生動、更貼近現代的方式,「這樣才能發揮博物館的教育功能。」

「公主駕到!清代文獻中的公主身影」主視覺。圖片翻攝自故宮官網

作為一名自年少時代便浸淫書法的學者,何炎泉的研究取徑大異於常人對此道的想像。他運用故宮數位化影像資料,系統性整理歷代書法大家的筆法、安排、佈局,歸納出一套以視覺觀察為基礎,認識筆墨運用的分析架構,這套方法有別於傳統書法界對風格、流派演變的關注,也跳脫過往書論中大量形容詞堆砌、訴諸作者生平的聯想式解讀。

何炎泉也因此經常受到質疑:如此科學理性地研究書法,是否會輕忽了書法中抒情感性的面向?他通常會將問題丟還給對方,「那麼你認為音樂是理性的還是感性的?」

多數人的第一直覺都是「感性」,但這答案不全然正確。綜觀西洋古典樂世界,名家多出身俄羅斯與德國,前者被稱作戰鬥民族,後者講究邏輯嚴謹的民族性則是世所共睹。「音樂需要極其縝密的計算與結構安排,才能呈現出感性的一面。書法也是如此。

「所謂的『感性』,其實建立在嚴格的紀律與邏輯之上。沒有這個基礎大談感性,那都是在唬弄人。」

何炎泉指出,由於毛筆已經脫離現代人生活,許多以書法研究者自居的人實際上不具備分析筆劃線條的能力,只有借力於修辭如「注重情感表達」、「筆墨中展現悲憤情緒」云云;然而,正如職業音樂家必然是以絕佳狀態登台演奏,書法家提筆時亦是進入心流模式,內在平穩,「情緒激動下血壓飆高,根本連筆都拿不穩,還談什麼抒情?寫出來的不是作品,是失控。」

抒情與失控是兩回事,抒情是個人風格的展示,那同樣建立在書法家對書寫節奏、結構的精密掌握上——倘若你堅持,的確可以稱之為「人味」或者「溫度」,但此處所說的人味也非玄之又玄的心理分析,反而與外出約會前的化妝雷同,從底妝到眼神,這一筆打底,那一處提亮,什麼時候停筆,心中自有秩序。

美好與否是感性的,支撐它的卻是理性判斷與抉擇。書法之所以為書法,「法」正是關鍵所在,只有通過一步步學習,傳承了「法」——也就是規律及結構——才能將字寫好,才能懂大字如何品鑑。

「書法這門藝術,並不是光靠喜歡、自己模仿就能學會的。古代的書法家明白每一件作品都有清晰的規則在其中運作,只是他們就像熱愛古典音樂的人一樣,心裡講究節奏、音準,卻不會逐一宣之於口;當然,聽懂也不代表能演奏,得有人引導樂理及技巧,這也是我自己在學習書法過程中相當深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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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故宮迎接百年院慶,由何炎泉召集(邱士華、方令光、林宛儒、浦莉安、蘇雅芬、蔡君彝)策畫的「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將於10月院慶月登場。「西園雅集」相傳由北宋皇室駙馬王詵主辦,邀集蘇軾、黃庭堅、李公麟、米芾等文壇大豪齊聚府邸,共成盛會。會後有李公麟繪製〈西園雅集圖〉,米芾撰寫〈西園雅集圖記〉,使得此一事跡流傳至今。

「李伯時效唐小李將軍為著色泉石,雲物草木花竹皆妙絕動人,而人物秀發,各肖其形,自有林下風味,無一點塵埃氣,不為凡筆也。其著烏帽黃道服捉筆而書者,為東坡先生⋯⋯」

儘管這場聚會是否真有其事,後世多有質疑,更認為相關書畫作品為後人託名之作;然而西園雅集早已超越史實真偽,成為象徵文人風雅、灑脫不羈生活的文化符號,為歷朝歷代文人景仰,並視之為精神寄託。

「不少學者堅持考據『西園雅集』是否存在,但就我個人而言,這個問題反而是次要的。」何炎泉說,「就好比古時候的山水畫,描繪的往往是理想中的山水,而非真實地景——那麼雅集為什麼一定要是真實的呢?」

他指出,雅集的說法之所以廣為流傳,很可能是因為人在開封時經常上朋友家串門子聊天,緣於蘇大學士的名氣,朋友間的小聚成了民間美化、文學化的絕佳素材。但那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浪漫。如前副院長江兆申先生的「揭涉園」,那是確實存在於南投;古代文人卻可以透過在書畫上加蓋印章,憑空虛構出一座園林。蘇東坡自己更是箇中好手,按實際地貌,黃州赤壁的地勢與「壯闊」兩字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赤壁賦〉寫來卻是氣象萬千。

因為文學本就是想像的產物。亭榭樓閣,同樣也能投射憧憬。現代人較難意會到這種精神——但也不妨淺嚐甚至重拾這樣的精神。

本次「千年神遇」大展,特別向東京國立博物館商借李公麟〈五馬圖〉與舒城李氏〈瀟湘臥遊圖〉,並自法國賽努奇亞洲藝術博物館借展李公麟〈山莊圖〉。故宮也不落人後,推出院藏珍品米芾〈蜀素帖〉、蘇軾〈書前赤壁賦〉、黃庭堅〈自書松風閣詩〉共襄盛舉。值得留意的是,〈五馬圖〉為首次海外展出,既為該作第三度公開亮相,亦可能是最後一次對外借展,要想親炙真跡,本次機會可謂彌足珍貴。

「不管一千年前的西園雅集有沒有真的發生,一千年後,它確實在台北發生了。」何炎泉笑言,要想參加「西園雅集」,十月份請走一趟故宮——若是錯過,請等下個一千年。

「千年神遇-北宋西園雅集傳奇」主視覺。圖片翻攝自故宮官網

「李公麟的〈五馬圖〉、蘇東坡的〈赤壁賦〉、黃庭堅的〈松風閣〉、米芾的〈蜀素帖〉。光是這四件作品同時出現,就已經是空前絕後,全世界沒有其他展覽能夠匹敵。」何炎泉說。

「千年神遇」展必看作品非〈五馬圖〉莫屬,但如果帶入私人情感因素,他首推的仍是〈赤壁賦〉。問原因,就要回到他對書法品鑑的觀點上。何炎泉表示,如〈赤壁賦〉這般經典之作,觀看時會不自覺地在腦海裡還原書寫者當時的筆勢與動作。「如果你有寫書法的經驗,那種感覺會更強烈,好像蘇東坡就在你面前寫字。

「久而久之,你會覺得自己跟蘇東坡是老朋友。每次看到他的作品,都會有種熟悉的親切感。」

宋蘇軾書前赤壁賦 卷。(圖/聯合報系新聞資料庫照片)

「千年神遇」展旨在重現北宋風華,但蘇東坡的精神世界亦是其靈魂所在,是構成策展的核心視角。今年故宮博物院也以〈赤壁賦〉為主題籌備特別企劃,包括出版限量專書,與中華郵政合作發行紀念郵票。專書將收錄院藏蘇東坡真跡圖片計25件,與郵票成套提供典藏,規劃於院慶期間推出。「整體來說,2025有點像是『蘇東坡元年』,各種策展、出版、設計都以他為軸心。」

何炎泉坦白,一開始他對蘇東坡並不那麼感興趣——蘇東坡的確享有崇高地位,但其作品乍看之下,與世稱「宋四家」的其他三位書法家黃庭堅、米芾和蔡襄相比,並不特別突出。黃庭堅的字個性強烈,米芾灑脫非常,蔡襄格外嚴謹。蘇東坡呢,好像就是順眼。不討人厭,但也不讓人一眼驚豔。

「不過當你深入去讀,會發現蘇東坡雖然沒有明顯的風格標籤,卻融合各家優點。他的字有黃庭堅的氣度、米芾的瀟灑、蔡襄的結構感,更難得的是這些特質都不張揚,而是蘊藏在筆墨之中。就像他的詩詞一樣,會隨著人生歷練多寡越嚼越有味。」

書法創作,一味強調個人風格便顯得野,沒規矩;過度拘泥又太保守,缺乏自我。在法度與個性間,蘇東坡達成微妙的平衡,其作風之於可謂先鋒前衛;與蘇東坡既是師徒,也是朋友的黃庭堅在〈跋東坡書寒食詩〉一文,稱〈寒食帖〉「此書兼顏魯公、楊少師、李西臺筆意」,黃庭堅奉其書法天下第一的主張,恰恰反證他的觀點在當時未得到廣泛認同,甚至蘇東坡自己也會一笑視之,「它日東坡或見此書,應笑我於無佛處稱尊也。」

如此成就,轉捩點發生在重創蘇東坡仕途的「烏臺詩案」,蘇東坡因上書宋神宗的謝表遭人誣指語涉譏諷,先前所作的詩文也被逐句檢視,充作入罪把柄。蘇東坡先遭彈劾,爾後下獄,一度命懸一線,幸賴弟弟蘇轍奔走營救,加上王安石等人出面上諫,才得以保全性命,被貶至黃州擔任閒職。此後,他轉寄情於詩文書畫,開啟創作生涯新階段,〈寒食帖〉、〈赤壁賦〉正是此時期代表作。

「經歷那場生死劫難後,蘇東坡寫字就不再為取悅任何人了,而是純粹的自我表達。」人盡皆知的別號「東坡居士」,即是他被貶期間獲撥一塊位於黃州城東的荒地而自取。與表字「子瞻」相比,樸實無華的「東坡」反映出心境上的轉折,留下以豁達消解悲苦,自在飄逸的文豪形象。

「烏臺詩案對一般人而言是致命打擊,但他居然活過來,還活得如此通透——彷彿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再困住他。這說不定也是我自己嚮往的一種人生境界。」

北宋蘇東坡書黃州寒食詩 卷。(圖片翻攝自 故宮官網

課程設計中,何炎泉特別將〈寒食帖〉納入主軸。他認為蘇東坡遭貶黃州雖是免於一死,精神層面卻已經歷了徹底的死亡。此後的創作也因而帶有死而復生的力量,宛如從廢墟中站起來,重新戰鬥。

何炎泉認為,現代人之所以尋求宗教寄託,不單單是為滿足信仰需求,更深層的理由是身處高度競爭的社會環境下,心理難以安頓甚至焦慮失序,進而希望得到頓悟、解脫;但即便因此對蘇東坡心生嚮往,那依然存在隔閡。對多數人來說,蘇東坡是個耳熟能詳但又帶著距離感的人物——就像我們在電影中看到的明星。

「可是透過書法,距離可以被拉近。」在他看來,書法具有攜帶人穿越時空的魔力,目睹書法家懸腕揮毫,它保留了作者的生命跡象,每一筆都可以感受其呼吸、力量、情緒。如此,每觀摩一次〈赤壁賦〉,就是再一次親臨現場演出。

「書法有時間性。」何炎泉說,「看書法就像看電影,不是看那一幅完成的畫面,而是作者從第一筆開始,一步步寫出的過程。」如同灌籃,觀眾看的不是球進去籃框的瞬間,而是助跑、起跳,延展手臂並將球砸入籃框的一系列動作。對專精此道者,筆鋒一轉一提看在他們眼中都是肌肉牽動,即便自己做不到同樣大呼過癮。

故宮書畫文獻處何炎泉處長。攝影/康斯坦丁愛新覺羅夫斯基

未能深入理解書法精神的人,往往傾向用艱深的術語包裝論述,讓人誤以為書法高不可攀;然而真正理解學問者,總是能以簡潔直白的語言,傳達最精要的意涵。現代人欣賞書法易受四字成語誤導,卻忽略了書法其實是一種身體藝術。欣賞書法,就是從書法看見身體——這也是何炎泉想通過課程傳達的理念。

蘇東坡的書法思想正是簡中見深的典範。詩作〈石蒼舒醉墨堂〉即有這麼一句:「我書意造本無法」。他主張,書法應是內在的思想與情感自然流露的結果,不受既定法度所限制。這種以「意」為本的觀點,顛覆了過往書家言必稱王羲之、歐陽詢的傳統;有趣的是,寫作〈石蒼舒醉墨堂〉的蘇東坡時年三十四歲,還未遭逢日後大劫,雖然在朝中與王安石的新黨多有衝突,但生活上算順遂,該詩雖為書論,落筆卻是處處可見幽默:「人生識字憂患始,姓名粗記可以休。」

「他年輕的時候便提出了這個概念,但並沒有真正實踐出來。直到遭到貶謫後,他的書法才真正展現出這句話的力量。」

那宛如一位古典芭蕾舞者忽然宣告要在芭蕾中尋找個性,從而轉向現代舞的道路。「我書意造本無法」並非一種技術宣言,而是人格的展現,啟發了日後許多具有強烈性格的書家如黃庭堅、米芾,「甚至可以說,現代很多藝術家也仍然在他所開創的『個性書家』的系譜下發展。」

「我曾說『書法是一條可以帶我們去任何地方的道路』,也是受蘇東坡的啟發。他的觀念就像一條道路,一旦踏上它,你的個性會指引前往與眾不同的方向。每個人都可以藉由書法去找到屬於自己的路,這就是自由。」

你或許不會寫書法,但可以試著理解這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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