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居法國探訪鋼琴老店鋪，從琴舖細細感受巴黎氣味與黃昏

被譽為鋼琴版的《查令十字路84號》，斷版多年的音樂書寫經典重現。所有的故事都源自於這家櫥窗上印著「笛佛吉鋼琴舖：維修、零件」的小店。

客居巴黎的異鄉人賽德．卡哈特，以探訪鋼琴老店鋪，串起與巴黎人打交道的日常，因著對鋼琴的熱愛，書寫中融入鋼琴製造技術與文化背景，使讀者從閱讀過程感受巴黎的氣味與黃昏，以及躍然紙上巴黎的種種人情故事。

文／賽德．卡哈特

一架適合的琴

我住的社區就在寧靜的河左岸，從許多方面來看，沒有巴黎其他地區的喧鬧氣息。塞納河將整座城市一分為二，北邊與南邊，如果由東往西沿河順流而下，南邊的這一半就在你左手邊，就是人稱的「河左岸」。這個區域仍然維持著靜謐的氛圍，住宅區的窄巷裡比較沒有受到商業氣息的干擾，有很多公園坐落，以及巴黎大學的幾個城中校區分布於此。

雖然其中大部分都改建了，真正窮學生的那種校園氣息已如普契尼的「波西米亞人」一樣，越來越遙不可及。不過鄰近的許多街坊還是能找到藝術家、工匠、手工藝師與各種技工。我們改建成自家公寓的房子在十九世紀時是木工舖子，有挑高的屋頂與多重的天窗，很適合我的攝影師太太。盧克的工坊則很隱蔽，不過在我越來越認識這個區域後，也就對他的工作與生意在這個地方找到落腳處不再驚訝。洋梧桐、咖啡館沿著大街排開，就像巴黎的其他地區一樣，但是沿著小巷道進去，建築物中庭裡的祕密可就不容易在其他地方找到了。

我當時還未意識到，盧克每每邀請我到工坊裡看看，其實逐漸改變了我對整個社區面貌的印象。我現在是「主顧」了，是這個鬆散的鄰居社群、友人，以及客戶中的一員，這些主顧偶爾會來到他店後頭的隱密房間裡。這就好像加入了俱樂部一樣，只不過這個俱樂部是非公開的，也不透過個人口碑傳揚出去，而鋼琴才是整個關鍵所在，並且只有盧克有權讓你加入。我們住在這裡已經三年了，從平日的生活作息中逐漸認識了鄰居、店員與商家，然而經由如此深入內部的方式感受到這個社區真正的生活脈動，還是頭一遭，那比我想像的更有趣、更多采多姿。

起初，我總覺得該為登門造訪找個什麼理由：問問關於鋼琴擺放環境的濕度問題，或是討教一下怎麼保養鋼琴。但是漸漸的，我的理由越來越天馬行空，而且盧克肯定也感受到我的不自在。有一天，在我們打完招呼後他告訴我，「你知道的，你可以隨時來看看有什麼新貨。這裡隨時歡迎你。」

我還是有點遲疑，想著自己的來訪會不會打擾到他的例行工作。他聳聳肩，對這點倒是看得很開。「你瞧，其實很單純的，我就像把餌放到水裡的釣客，魚上鉤前，時間可是多得是。」

他的話說服了我，這個悠閒又充滿神祕氣氛的工坊隨時歡迎我的到來。我到訪的次數雖不頻繁，卻更輕鬆自在了，我不再需要刻意找個什麼目的才能上門。盧克時常在講電話，或者有其他顧客在店裡，那麼我也就不會久留。有些時候他獨自一人，悠哉悠哉的，「好平靜，」他總是這麼說，我便會四處看看不同的鋼琴並隨意聊聊。

盧克正著手向老總監笛佛吉買下這間琴舖。笛佛吉做鋼琴買賣這一行已經三十多年了，準備要退休，而盧克正是他挑選的事業接班人。盧克告訴我，他們在一起工作了八年，關於這門生意的來龍去脈點點滴滴全是跟老先生學的。在老總監離開之前得花三個月的時間移交業務，不過他已經很少出現在店裡了。我明白這個改變恐怕是老總監當初願意讓盧克做主，同意我進到後頭這間工坊的原因。我問盧克關於第一次讓我進來那天發生的事，他承認那的確是他在測試，並宣告自己在笛佛吉已有獨當一面的能力。薇若妮卡的推薦固然重要，不過盧克也被我與其他客戶的不同引起了興趣，「要找鋼琴的美國人不會天天都上門來吧」。

偶爾盧克會招呼我，「來看看到了什麼新貨」。他的興奮之情充滿了感染力，我們穿越布滿塵埃的雜亂工坊，直往他的新寶物奔去，好像兩個小男孩急著去看看耶誕樹下藏了什麼禮物。有時候，罕見又華麗的樂器對他充滿了魅惑力，可能是一架美麗的演奏型鋼琴，或是一架上個世紀、褐色桃花心木的艾拉爾。有些時候，則是某種特質吸引了他，譬如說奇特外形的迷你鋼琴，四組八度音階嵌在琴箱上像台裁縫車似的，又或者那種船上用的琴，琴身全是塑膠製的。

有時候新的貨色之所以讓他感興趣，是因為背後的故事，他說故事給我聽，也告訴我是怎麼買到琴的。某次，他對一架製作於十九、二十世紀之交的黑色布雷耶爾特別狂熱，我其實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高興。那是架古董琴沒錯，但並非罕見，琴身外形雖然不錯，但琴腳沒有精雕細琢、譜架也沒有優美雕工等等讓人神迷的特質。

「我昨天才向一位優雅的男士買的。」他說著，後退一步端詳著眼前的樂器。「他是西班牙人，任教於索邦大學（Sorbonne Université）的近東語言專家。他用這琴很拙劣地彈著古老的探戈舞曲。」停了一會，他又接著說，「不過這可是他生活上的一大樂趣。」

我很快就明白了，這話由盧克說出來，是對他極大的恭維。一個人若是擁有許多特點，而且又能夠從彈奏音樂中得到樂趣，那實在是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激賞的了。

在他述說這位探戈舞曲與古董琴愛好者的故事後，我不禁問了出來，「那麼，為什麼他要把琴賣掉呢？」

「啊！他要搬到比較小的公寓去了，退休之後日子總會改變。」

盧克這方面的生意哲學還是讓我很困惑。我對於因情勢所迫，不得不與自己的鋼琴分開的境地，總是非常難過，然而盧克卻有全然不同的觀點。他不會為那些賣他鋼琴的人感傷，又或是同情他們的處境，但他也並非缺乏細膩的感情。只是他比我看得開，覺得賣琴不全然是壞事，更不是悲劇。他以實用的觀點出發，很快就能接受「樂器就是具有價值的物品」這樣的觀念，透過金錢交易能將它轉換至不同擁有者的手上。似乎當舖也是做這種生意的，不過盧克不管買琴賣琴，不曾讓我覺得他是在等冤大頭上門。他要是買琴，就絕不含糊，並且通常很快就又賣掉了。

「生活就像一條河流，」他有一次對我說，「我們都得找到一艘能夠順流而下的船。」他這可不是在挖苦，而是對這個世界的實在觀察。

●本文摘自遠足文化／讀書共和國出版之《左岸琴聲：在一間巴黎的鋼琴舖尋回消逝的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