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命運的挑戰!道拉吉里冰川上被雪崩吞噬的生死博弈

道拉吉里傳統路的起攀點,位於冰河前緣旁一座金字塔般的三角形巨峰下,雪崩風險重重。(圖/寶瓶文化提供)
道拉吉里傳統路的起攀點,位於冰河前緣旁一座金字塔般的三角形巨峰下,雪崩風險重重。(圖/寶瓶文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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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雪羊

命運不是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上,而是屬於機率之神

“這是貨真價實的俄羅斯輪盤,會不會被雪崩吞噬,縱然可以透過地形與氣候條件預判,但還是有那萬分之一的失誤可能。一旦遇上,就是生死之間,沒有寬容。”

2023年4月26日,下午3:50

,道拉吉里第一營,海拔5,700公尺

「嚓、嚓,呼、呼……」我兀自在霧中鏟著雪,每挖幾下就得停下來喘口氣。這個海拔已經不能隨意劇烈移動,因為氧氣的消耗遠大於平常;而且一個人背負所有裝備食物,半路還撿了一顆四人帳上來搭,歷經這約莫6.5公里的距離、1,000公尺爬升,我也真的有點累了,無暇欣賞聳立在營地旁高大的道拉吉里頂峰。

書名:《道拉吉里的風》
作者:雪羊
出版社:寶瓶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08月28日

環顧四周早已搭好的帳篷,這次適應的每一個攀登者都有雪巴嚮導隨行、幫忙背裝備,只有我的嚮導不知身在何方,我還得自己整地、搭帳篷。幸好有俄羅斯夥伴邀請我組隊攀登,全程幾乎都走一起,馬素還主動幫我背帳篷的營柱,我才沒有成為冰河上孤零零的灰塵。

這天是我們的第一次高度適應,不到五點就起床,但直到七點才正式從營地出發,一步步走向猶如蜷縮巨貓的道拉吉里冰河,那巨大高聳的前緣只是它深邃分層的蒜瓣毛。而冰川上那些遠看只是線條的裂隙,近看卻大得令人毛骨悚然,它們是道拉吉里張開的千百張大嘴,隨時準備吞噬掉落的生命與非生命,不帶任何情感,只是反射性地進食。這就是大地,這就是山,令我想起羅伯特.麥克法倫(Robert MacFarlane)在《心向群山》中寫下的:「山只是地質的偶發事件。山不存心殺人,也不存心討好人。山所具有的任何情感屬性都是人類的想像力所賦予。」

不過真正致命的,並非那顯而易見的冰河裂隙與搖搖欲墜的冰塔,而是那座如大金字塔般,矗立在冰河前緣旁的三角形山峰。來自峰頂的雪崩,時刻都有可能轟然衝下,而攀登路線就位在這山峰的岩壁之下──雪崩的必經之道上。每次經過這裡,我都寒毛直豎、戰戰兢兢,全神貫注留意岩壁與空氣的細微變化,以防遇上神出鬼沒的白色死神。

在小腿肚深的雪中走路原本就快不起來,遇到時速可以破百公里的雪崩根本逃不過,是攀登者共同的夢魘。每當要穿越粗糙不堪、遍布大小雪塊,模樣明顯和一旁無瑕柔和的積雪不同的雪崩跡地時,所有隊伍都會先集合,觀察四周,然後一聲令下全力衝刺通過。

這是貨真價實的俄羅斯輪盤,會不會被雪崩吞噬,縱然可以透過地形與氣候條件預判,但還是有那萬分之一的失誤可能。一旦遇上,就是生死之間,沒有寬容。

通過雪崩區後,路徑會爬上冰川頂部,進入一片巨大開闊的U型谷底,除了一條細細的足跡外,一切盡是遼闊而無瑕,由風與雪捏塑而成的純白景色。谷底的起伏柔和婉約,視野盡頭,自上層冰川傾瀉而下的立面則是猙獰險惡,形成極度反差。然而,那就是我們要爬上的方向,比我們早出發的攀登者們,這時就像是相機鏡頭入塵般沾在潔白的雪景之上,小到幾乎看不見。

從第一營欣賞道拉吉里的璀璨日出,也是2023年我所見到的最美日出(圖/寶瓶文化提供)

帳篷搭好的時間大約是16:50,隔壁阿果、元植在馬卡魯認識的澳洲攀登者艾莉(Alley)的雪巴不忍我那麼辛苦,主動跑出帳篷來幫我整地,還請我喝了杯咖啡。「嘿阿羊,你要不要Reactor燒水壺?我這裡有多的!」同樣是阿果、元植在其他攀登故事裡認識的朋友,來自美國的布列德(Bread)在我為基地營借來的難用爐煩惱時,將台灣暱稱「煮水神器」的MSR Reactor借給我,大大提升了我煮水的效率。我因為阿果、元植交遊廣闊的關係,在基地營多受到了很多照顧,備感溫馨。

進帳篷後,我不斷燒水、喝水,然後煮晚餐。等待乾燥飯泡開時,我去跟馬素確認隔天行程,才發現他們一搭好帳就窩進去休息了,也不知道明天打算怎麼做。不過,以我下午背了將近二十公斤還一直休息的走法,居然能差點追到近乎空裝的歐列格,我想他應該是有累到,隔天就地休息的可能性比較大。

歐列格與馬素在巨大的冰河裂隙間小心翼翼地行進。(圖/寶瓶文化提供)

這獨立爬上冰河的一天,我的心情不只亢奮,甚至有點感動。因為我發現,我用自己輕鬆走的步伐,就能跟上俄羅斯隊不落後,甚至和他們一起差點追到比我們早出發的眾小隊,而且還背得比他們都重,沿途拍了許多照片。果然之前一直跟阿果、元植在一起,拚命追趕也無法拉近距離的感受,實在太價值觀崩壞了,這次才是一般人的登山啊!果然和他人比較前,要先掂掂對方的斤兩,才不會莫名的自卑,又或是謙虛過度而遭人白眼。

4月27日一早,五點就天亮了,高處的第一營果然跟躲在冰河谷裡的基地營很不一樣。早上七點,烏塔一行人就從第二營的方向下來了,他們說現在路根本沒開到海拔6,400公尺的第二營,只有到海拔6,200公尺的低二營(Lower Camp 2),他們適應三天已經夠了,打算先回基地營休息。說罷,便迅速離去。

我和俄羅斯隊面面相覷,最終決定能走多遠是多遠,這天上去接觸(Touch)6,000公尺的高度再回第一營睡,也可以取得不錯的高度適應效果。然而,當我們中午終於抵達低二營,四周已是白茫茫一片,吹來霧的風夾雜著冰晶,打得衣服劈啪作響,刺骨凍人,裸露在空氣中的臉頰更是陣陣抽痛。我們幾乎是夾著尾巴逃跑,6,000公尺的低氧環境令我邊下坡邊大口喘氣,風雪也不斷刺痛我的臉,甚至讓我漸漸感到頭痛。

回到帳篷馬上煮水照顧自己,午覺一睡就是近三小時,頭痛才稍有好轉,而帳外已經是二十公分以上的積雪,路幾乎消失,哪都去不了了。

是夜,整個第一營瀰漫著隔天就要打包撤回基地營的氛圍,沒有人想在這種風雪中多留一天,困在小小的帳篷裡什麼都不能做,平白消耗攀登用的乾燥糧食與瓦斯,手機的電力也正一點一滴消失。我把要留在這邊給正式攀登使用的物資打包好,就趕緊鑽進睡袋了,聽俄羅斯夥伴說隔天四點要起床,想到得在不到零下10度的低溫中摸黑打包,我就頭皮發麻。

翌日早上,我凌晨五點整就打包好背包走出帳篷。這才發現是我記錯時間,帳外一片昏暗,只有巴蒂雅他們的雪巴在整理營地,對面布列德帳篷裡的雪巴嚮導將布正微笑著和我揮手。「啊,我多了兩個小時可以玩啊!」因為完全起床睡意全消,又懶得解壓縮背包縮回去睡,索性在失控的正向思考下,拿了馬素插在門前的雪鏟,就開始從半公尺的積雪中慢慢挖出我的帳篷,勞動一下,好玩又溫暖。

幸好這裡夠高,不像基地營八點才會被太陽照到,5:09黎明的天空就開始漸漸發亮,到了5:33,日出的第一道光芒就打在道拉吉里壯觀的東北壁上,由藍至紅,再轉金到白的色階在眼前閃閃發光、漸次變化。這是我第一次如此清楚地凝視道拉吉里峰,更是這兩個半月來,我所見到最美的日出。

拍照時間總是過得特別快,一轉眼大家就差不多起床整理東西了。看著地球上第七高的巨大山峰,被太陽照亮的部分像是一頂閃耀的帽子,戴在透著黑光、從萬年雪下露出的岩石之上,那美妙的顏色漸層是我此生從未見過、由高峰無瑕的空氣與來自宇宙的陽光所共繪的曠世絕景。從陰影過渡到亮部,從深沉的幽藍延展至潮水般的淺藍,在不知不覺間成為紫色,乃至亮白,又或是紅與金黃交錯的七彩光芒;雪峰就是大氣的畫布,朝霞為這個只有黑白藍的世界,漆上了天才畫家都調不出的夢幻漸層。那不是人所能達到的境界,卻只是大自然在此刻展現的即興創作。

07:15,我們打包好開始下撤。很快地,我們便下到雪崩區域:基地營上方巨大的冰川前緣,宣洩的U型谷旁。在這裡,有雪巴相伴的攀登者們結起了繩隊,早上出發的大家都聚集在此,靜靜等待雪崩緩和的空檔,空氣像凝結般沉重。畢竟這時才約九點,但眼前的山壁竟在短短二十分鐘內雪崩了六、七次,還有幾次經過我們要走的路段,沖毀了兩天前我們上來的足跡,看得大家頭皮發麻:如果在錯誤的時間點通過,就完蛋了。

第一次適應出發前,拂曉的道拉吉里基地營(圖/寶瓶文化提供)

通過冰川前緣旁的金字塔山峰下方,總是我攀登道拉吉里最緊張、壓力最大的時刻。那不知何時落下的雪崩,用自身的存在告誡著人們:在這裡,命運不是掌握在你們自己手上,而是屬於機率之神。

我很不喜歡那樣的感覺,卻又不得不鼓起勇氣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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