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住追求恐懼的感受,原來是出於想打破單調的「日常性」
「身處史上最安全時代,為何恐懼感更無孔不入?」挪威當代哲學家史文德森,繼《孤獨的哲學》、《謊言的哲學》後,探討「恐懼」為何而來又如何應對,最新哲普譯作《恐懼的哲學》將告訴我們,為何人們既追求刺激又迴避恐懼?恐懼文化、大眾媒體的渲染,如何高度侵蝕人際間的信任而形成「風險社會」?全球暖化、金融崩潰......恐懼未曾消失過。(編按)
文/拉斯.史文德森
恐懼的吸引力
一個令人驚恐的世界/是生活起來很有趣的世界/在紫禁城中/或在世界屋脊上/或在晚上九點/新聞的接收端/不管你怎麼花心思/都能從選定之處找到恐懼。—雜誌樂團(Magazine),〈因為你嚇壞了〉(Because You're Frightened),收錄於專輯《肥皂的正確用法》(The Correct Use of Soap, 1980)
尼采抱怨,這世界之所以失去大半魅力,是由於人們不再充分懼怕它。這個診斷看來不太適用於我們這時代。恐懼文化的興起也幾乎不能說是讓這世界更迷人。但尼采這段話有一點頗耐人尋味:恐懼與魅力有關——至少就「魅力」一詞的原義而言。「魅力」源自拉丁文carmen,意指因「唸咒」而產生吸引力。一個消除了所有恐懼的世界,看來會非常缺乏魅力。
這讓人想起尼克・凱夫(Nick Cave)在〈神在我家〉(God is in the House, 2001)這首歌裡描述的社會:善意的小治療師/踢著正步遵照十二步驟滴酒不沾的人/微醺、踉蹌、倒在地上尿褲子/我們沒空搞這些/零犯罪、無恐懼/我們把小貓都養成白色/好讓你在夜裡看見牠們。
恐懼為世界增添色彩。沒有恐懼的世界會極其乏味。就生物化學來說,恐懼與好奇相關,刺激的電影和體驗之所以這麼有趣,好奇可能是其中一種重要理由。那些為了讓人們滿懷緊張與恐懼而創作的小說、電影和電視連續劇,是最受歡迎的。作家史蒂芬・金(Stephen King)的小說銷量,據說多達兩億五千萬本。這種對驚恐的著迷當然不是新鮮事,我們在古代和中世紀的藝術與文學裡都能找到範例;但一直要到十八世紀中葉,尤其在哥德式小說興起之後,可怕的事物才成為美學的重要範疇。
被小說、電影或電腦遊戲嚇得幾乎魂不附體,此事無疑有些令人愉悅之處。你以為自己讀過、看過了這麼多,心智已變得剛強,再也沒有什麼能產生同樣效果了,但接著就出現新的事物,帶你進入了前所未見的恐怖新領域。小時候我讀愛倫坡(Edgar Allan Poe)和洛夫克拉夫特,總是神經緊繃——我覺得它太邪惡了,簡直不敢多讀一頁,即使如此卻又忍不住接著讀下去。
我還記得電影《沉默的羔羊》(The Silence of the Lambs, 1991)上映時,我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提心吊膽。當我在很小的時候看到雷利・史考特(Ridley Scott)導演的《異形》( Alien, 1979),更是嚇得動彈不得,而我的驚恐有不少來自於藝術家吉格爾(H. R. Giger)所設計、全片中多半只隱約提及的那隻怪物。最厲害的電腦遊戲甚至可以比小說和電影都更加邪惡,因為你以更直接的方式親身參與虛構的宇宙,比方說,在《沉默之丘》(Silent Hill)系列遊戲中,我兩手汗毛持續倒豎了好幾小時,使得它們看來有可能永遠豎立著。幾乎沒有多少美學體驗,能與如此深刻又強烈的恐怖感受匹敵。
人們可能想知道,考慮到我們除此之外往往避開任何驚嚇我們的事物,這些電影及同類事物究竟何以如此迷人。正如前文所述,恐懼引起的典型反應,是試著盡可能在我們自己和讓我們驚嚇的事物之間拉開最遠的距離——但在此,我們卻出於自由意志尋求恐懼。
我們之所以如此,在於這些體驗不知何故帶給我們正面的感覺,滿足了某種情感需求。受到某一事物強烈影響,帶給我們的人生某種存在感。感到人生在情感上不過是在空轉,內在生命缺乏熱情,則有可能令人厭煩。如此一來,基本負面的情緒看來就有可能為這種惰性提供正面的替代選項。
華倫・澤馮(Warren Zevon)在〈那豈不全然漂亮嗎〉(Ain’t that Pretty at All, 1982)這首歌中生動地刻劃這點:
我要把自己撞在牆上/因為我寧可難受,也不想毫無感覺
儘管如此,既然有許多正面情感可用,我們為何要渴求一種負面情感?當我們的情感語域裡含有這麼多其他情感,乍看會讓人覺得加倍迷人,恐懼情感又何以如此吸引人? 或許一部分答案在於,我們有一種體驗完整情感語域的需求,而我們以小說、極限運動等形式體驗到的那種恐懼,打破了單調的「日常性」(everydayness)。
但這看來或許牴觸了「我們生活在恐懼文化之中」的主張。要是我們活在一種以恐懼視角看待大多數事物的文化之中,這些自發性恐懼體驗想必都是多餘的。但我先前也曾強調過,這種文化中圍繞我們的主要是一種「低強度恐懼」,不是會讓全身進入戒備狀態那種帶給我們強烈、震撼心靈體驗的恐懼。
這種恐懼更像是一種可被稱為持續、微弱的「牢騷」,但即使如此,也會導致我們自保、作繭自縛,並與周遭世界隔離。在那樣的情況下,厭煩越來越普遍,某種程度上可說是恐懼文化的結果。而某種更為強烈的恐懼體驗,看來則會是厭煩的解藥——或至少能緩解一部分。恐懼似乎成了某種不同於平常的事物,足以抵抗枯燥厭煩的日常生活。厭煩逼使人們向超越跨出一步。
●本文摘自木馬文化/讀書共和國出版之《恐懼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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