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卵子的角度看來,也許我們從來不是什麼隨機的怪胎

圖/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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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娜塔莉·安吉爾(Natalie Angier)

解讀卵子

一切肇始於一枚完美的卵細胞

把幾個大人和一個人見人愛的嬰孩放在同一個房間裡,就如把一桶奶油放在正午的太陽下。大人們圍著嬰兒床推擠著,不消片刻,他們的老骨頭變酥,背脊也彎了下去。他們的眼睛因喜悅而變得矇矓,理智被拋到一旁,並發現自己的語調進入了全新的音域——高男中音、女高音、豬仔尖叫。

要是他們摸到嬰兒的手,就要準備聽一段古老的「指甲頌」變奏曲。能集成人三千寵愛於一身的,非新生兒的指甲莫屬了——其中濃縮的早熟是如此楚楚動人。瞧瞧底下那層小小的指皮,上面蛾眉形的白色角質,弧狀的指甲本體,整體有模有樣,令人難以抗拒:它看起來還真的很管用!

我們愛嬰兒的指甲,不只因為它配得奉承,更是因為它是我們自己指甲忠實、具體而微的複製版本。不論是大腿、眼睛,甚或有彈性而呈鸚鵡螺形的外耳,都不如嬰兒指甲那般能彰顯由小見大的成人雛形。我們因此被提醒了它具足未來所需的一切。

而我自己,更偏好卵子。

我在中期的某個時間點,得知懷的是個女孩以後,我便開始想像自己置身於一個房間,房裡有兩面相對而立的鏡子;只要你往其中一面鏡子裡瞧,就會看見另一面鏡子反映出她和你,最後映出的是數不盡的影像。在妊娠二十週時,我女兒重約二百六十公克,香蕉般大小的身軀縮成一團,浮游在我體內那麼一丁點大小的空間裡,而這糾結成一團的葡萄藤是我染色體的未來。

在胎兒時光中途,她便已經擁有她這一生將會有的全數卵子,這些卵子全都塞在不比ova(即卵子,複數)這三個字母還大的卵巢裡。我女兒的卵子是暗藏生機的銀彈,是隧道起點的亮光,是一遭迎接生命的經驗。男孩要在青春期才會製造精子;但我女兒的生殖細胞,我們的種子,早在她呱呱墜地前便已準備就緒,染色體已排列組合完畢,將父母歷史的陶器碎片整個裝進她小小的磷脂囊袋中。

人們經常拿層層相套的俄羅斯娃娃來做比喻。這種比喻在有關科學奧祕的描述中特別常見;解開這一個奧祕後,迎面而來的又是另一個奧祕。若要闡明這個比喻,現在就是最適當的時機,比如母女代代相傳,一個套一個的本質。你不妨想想娃娃的卵圓形,以及世代流傳中那種勢不可擋的不可預期性和流動性。

打開卵圓形的,赫然發現卵圓形的女兒;打開女兒,女兒的卵又笑嘻嘻地邀請你將它打破。你永遠也弄不清楚還有多少子子孫孫等著你,你希望它們綿延不斷。我的女兒,我的俄羅斯娃娃。

稍早我曾說我的女兒在做為胎兒中期便具備她一生所有的卵子。事實上,她生產的卵子遠超她所能擁有的數量,像座得到豐厚補貼的蛋雞場。這時她擁有的卵子數量比她出生後全部的卵子還多得多。

這些閃閃發光的生殖細胞,絕大多數會在她行經之前喪失。在妊娠第二十週——女人卵巢負荷的巔峰期——胚胎擁有六、七百萬顆卵子。接下來的二十週內,有四百萬顆卵子會死亡;青春期之前,只剩下四十萬顆卵子能展翅高飛,它們既不吵鬧,也不窺望。

女人的卵子會持續耗損,不過步調稍緩,從青春期一直持續到停經之前。在她一生中,最多會有四百五十顆卵子被選中並完成排卵,但假如她花很多時間懷孕而暫停排卵的話,這個數字就會少得多。在停經之前,卵巢裡就算還有卵子,也所剩無幾了。剩下的卵子都會消失無蹤——她的身體已將它們回收。

有機生命的基本原則便是這麼回事。生命是用來揮霍的,生命是拿來大把大把浪費的;寅吃卯糧,生命才得緜延不絕——先是大量生產,之後再削減、拋棄、剷除過剩的。

細胞大量死亡,腦才得以成形:從一團充斥著原始、擁擠不堪的神經元,變成一個由捲曲和連接組成的有機結構,形成清晰可辨的腦葉和神經核;在腦部自嬰兒時期至發育完全以來,九成的原始細胞已經死亡,僅有少數細胞留下來肩負存維持生命的艱鉅任務。

四肢也是以同樣的方式形成的:在胚胎成形期間,手指和腳趾必須脫去指間的蹼,否則當我們離開羊膜這個水族館時,還會帶著蹼和鰭。同樣的原則,也是我們未來發展的方式。

一開始擁有的數百萬顆卵子,都會透過一個稱作細胞凋亡(apoptosis)的內部程序消失得乾乾淨淨。這些卵子不僅是死,而是自殺。它們的膜起皺,變得像被風吹打得皺巴巴的襯裙,之後炸成碎片,將裡面如蛋黃般的核心釋放到血液中,然後一點一點地被那些負責清理的細胞吃得一乾二淨。美其名稱之為功成身退,或是濫情的稱之為犧牲小我完成大我,這些細胞的死亡為姐妹們騰出孵化的空間。

我喜歡細胞凋亡這個詞,喜歡它在英文中的擬聲效果:a-POP-tosis,卵子啪的爆開,就像刺破肥皂泡,先是一道表面繃緊的閃光,光線折射,接著砰!當我女兒在我的體內即將發育完全時,她體內每天都會有數以萬計新生的卵子爆裂。直到她誕生時,我想她的卵子會成為她體內最珍稀的細胞。

過去幾年來,科學家在細胞凋亡上大作文章。他們企圖把出資單位所知的一切疾病,不論是癌症、阿茲海默症或愛滋病,全都和細胞凋亡掛鉤,也就是與身體失去控制自身衰亡的能力聯繫起來。正如同孕婦放眼一望,四下盡是大腹便便的婦女一般,這些科學家在病人和做為實驗對象的患病白老鼠身上,看到的也盡是細胞凋亡程序的失常。而他們信誓旦旦地表示,有朝一日他們窮究細胞凋亡時,疾病的治療和修復便能大有斬獲。

但考慮到我們的目的,讓我們先別操心疾病或機能障礙的問題;讓我們謳歌撒手西歸的細胞,並為它們的逝去一灑感恩之淚。沒錯,這是種浪費,沒錯,製造那麼多然後又立即將幾乎所有東西消滅殆盡似乎愚不可及,但假若大自然如此吝嗇,還會有這般作為嗎?假若大自然不這麼可靠地製造過剩,我們還能指望看到大千世界嗎?這麼想吧,沒有淘汰,就無所謂選擇。除非打破雞蛋,否則就不會有舒芙蕾。能在精挑細選過程中存活下來的,勢必是巢中最美味可口的蛋。

正因為如此,從卵子的角度看來,也許我們從來不是什麼隨機、可悲的生物,不是什麼反常的偶然機率下產生的怪胎――一如我們許多人在會對天空揮拳的青春時光中產生的陰鬱想法(天啊,為什麼是我?那場令人髮指的意外是怎麼發生的?)

書名:《女身:最私密的身體地理學》
作者: 娜塔莉•安吉爾(Natalie Angier)
出版社:鷹出版
出版時間:2024年6月5日

我們存在而非不存在的機率,也許並非這麼令人無法接受,只要想想:在我們與存在的可能性沾上邊之前,有多少卵子被篩選掉了?過去我曾思忖生命為什麼能進行地那麼順暢,為什麼人類和其他動物總是在美好的狀態下誕生,為什麼我們發育的過程中沒有更多的驚擾?

我們都知道在懷孕最初的三個月裡,自發性流產的機率很高,也都曾聽說這些流產多半是一種值得慶幸的篩選,排除了染色體太過畸型、無法生存的胚胎。然而在此之前,當不完美的卵碰上壞精子,這把細胞凋亡的大掃帚便會將這些未能通過嚴格檢驗的劣質品掃除,嚴厲地將它們拒於門外。你不行、你也不行、你絕對不可能。在所有這些細胞的自戕之後,終於,我們通過了檢驗——我們是少數,但因少而美麗。

我們的出生都獲得了肯定。我們都值得活著,我們通過了考驗。我們在胎兒的卵母細胞(oocyte)大滅絕中倖存,從這層意義來說——從機制層面來看——我們注定如此。我們是好卵,我們每個人都是。

●本文摘選自鷹出版/出版之《女身:最私密的身體地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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