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七號》15周年──下戲後鮮為人知的周星馳
文/范俊奇
你還記不記得,香港曾經有個周星馳。我有點好奇。很多很多年以後,很可能我們都已經不在了,到時有人提起舊時香港,提起香港獅子山下的生氣勃勃,提起香港的燒鵝菠蘿油絲襪奶茶,提起香港的雨傘和連儂牆,提起香港「咦不如坐下喝杯茶食個包」的無厘頭文化,甚至提起香港人曾經虎虎生風,一邊吸著市井地氣一邊眺望無敵海景,他們會不會也提起,你還記不記得,香港曾經有個周星馳?
是同一天。有人在北京見過他。地點是北京一個規模很小的畫展,展廳設在一座從窄窄的胡同拐到盡頭的四合院裡。他一個人,安靜地對著一幅畫發呆。而他看上去是那麼的憔悴,那麼的孤獨,連他的背影,也是那麼的孤藤老樹昏鴉。然後兩個大學生模樣的女孩趨前去,輕聲向他求證,「請問你是不是周星馳先生?」他轉過頭,雙眼滿滿的都是紅絲,明明把口張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將那兩個女孩嚇得倒退了一步——而那一天,正是羅慧娟在香港舉行下葬儀式的同一天。
後來,聽說全香港的八卦雜誌因為拍不到周星馳出現在靈堂上炒不了新聞而多少有些惱怒,不約而同,把鏡頭都對準他托人送過去的花圈,企圖捕抓可以大作文章的蛛絲馬跡,但上面只夾了張素淨的卡片,安靜地寫著,「致劉羅慧娟夫人」。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到卡片上的字,禁不住別過頭去,這麼避重就輕的卡片,這麼雲淡風輕的花圈,其實特別哀傷,也特別容易將有過雷同際遇的人割傷,因為人生和愛情,其實都一樣,都一樣,往往都是卡在喉嚨說不出口的,才最深刻,最沉重。
之後時間悄無聲息,移動了周星馳心裡的擺設,有些人給挪開了,有些事被摘掉了,唯一移不動的,是周星馳的哀傷。羅慧娟離開之前,勇敢地面對死亡,給自己拍了部短片,說是給將來想念她的人留個念想,她在片裡頭戴著假髮,一邊用手背抹掉被睫毛膏染黑的眼淚,一邊語重心長地笑著說,「如果想要人生沒有遺憾,那就好好地生活,好好去愛,不要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我想,周星馳比誰都更淸楚,羅慧娟這一段話,很明顯是說給他聽的。先是愛的支離,然後是人的破碎,她不希望周星馳再一次因為不敢承擔不敢面對,而錯失了愛的機會。
朝花夕拾。愛情只爭朝夕,誰稀罕一萬年?所以周星馳的電影,一說到愛情,很多都是讓你看完之後笑著離場,然後隔了許多年,你經歷了好一些人好一些事,才慢慢將電影裡的畫面和現實中漸行漸遠的那一個背影串聯起來,才慢慢地流著眼淚回味那恍如隔世的光年。
我從來都覺得周星馳對愛情的理解其實比王家衛更深刻。從來。王家衛對愛情的刻畫,是音樂是隱喻是旁白,是鏡頭美學的掩飾,是明星光環的折射,不會是周星馳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裡熊熊地燒出一朵漫天紫霞——周星馳電影裡的愛情,是一個人不斷辜負另外一個人的懺情錄,是自戕之後傷痕纍纍的展示,是至尊寶義無反顧戴上的那一副金剛箍,也是藏在廟街那一碗黯然銷魂飯裡頭,雙刀火雞沒有辦法說出口的對愛的渴望與荒涼。
記得嗎?《西遊.伏妖篇》裡有一幕,唐僧一個人在月光下一錘一錘地雕刻著佛像,豬八戒嘟起嘴嘟囔,哎那禿驢又有心事,沙僧接上一句,沒辦法,他心裡放不下一個人——周星馳心裡放不下的那個人,不是莫文蔚,也不是朱茵,而是羅慧娟。
羅慧娟去世後葬在老家深圳大鵬灣,而周星馳隨後開拍《美人魚》,地點就選在大鵬灣,只是——水仙已乘鯉魚去,羅慧娟喜歡潛水,並且因為潛水而傷了耳膜從此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這一切的一切,周星馳都叼在記憶裡,久久都不肯放下。有一次在《西遊.降魔篇》的記者招待會,周星馳禁不住深情地說,我也牽掛段小姐,很希望她今天還在。眞正的段小姐,和周星馳甘苦與共在無線拍《蓋世豪俠》,周星馳當時是多麼的意氣風發,終於給當上了電視劇第一男主角,而羅慧娟則笑得比他還高興,在劇裡飾演他的夫人,正巧姓的也是段。
周星馳總讓我想起一句話:我平素不愛人,我愛一個人,愛很久,愛很深。可他總是在銀幕上滔滔不絕,但銀幕下卻一點都不擅長為自己辯解。包括感情。包括人品和性情。既然選擇了一路孤絕,那就得先學會從此不發一言,把聲帶也一起割絕。於是所有好的壞的。所有偉大的卑微的。所有關乎他鏡頭一roll就生人勿近,既狂躁又霸道,像個暴君似的。片場裡幾乎沒有一個人不躱著他不避開他,說是害怕和他的目光交接,而所有對他的斥責和負評和誤解,他不吭一聲,照單全收。
而收工之後的周星馳,總是等到攝影師把燈都滅了,才拖著精疲力盡的身體離開片場,他喜歡聽大光燈熄滅之前「波」的那一聲,像是人生初始,又像是故事結束。他沒有兄弟,沒有跟班,沒有片場外坐在跑車上等他的火辣美女,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有時候開著他的古董法拉利,有時騎著自行車——他說,跑車太快了,不但看不淸楚周圍的風景,也聽不見自己,他其實更喜歡騎自行車,因為可以一路騎,一路撞見不一樣的事,一路遇見不同的人,甚至可以半路停下來,在小小的老店鋪吃一碗燙嘴的粥,然後再慢慢騎上很斜很險的路回家去——於是我漸漸相信娛樂圈子裡所說的,揚名立萬之後的周星馳其實是一片安靜的沙漠,明明名氣如日中天,偏偏周遭卻渺無人煙。
就好像吳孟達離世,大家都義正詞嚴地對他進行道德綁架,鼓譟著,鞭笞著,好像如果他不親自到靈堂弔唁,就該把他屋子給燒了似的,可又有多少個人願意去相信,其實在吳孟達彌留之際,他曾經戴著口罩大半夜到醫院提前和達叔吿別,化開兩個人之間的猜忌和遺憾,讓吳孟達走得了無牽掛?可周星馳終究不辯一言,不置一詞。沉默,是最響亮的解釋。而眞正的朋友,是擱在心裡,不是掛在嘴邊。我記得有一次黃秋生實在看不過眼,站出來替他說了兩句公道話,「你們整天在說周星馳怎麼怎麼的,周星馳什麼時候說過誰的不是了?」
我喜歡周星馳,是因為周星馳是一個只有謎面而沒有謎底的男人。他沒有劉德華八面玲瓏的公關手腕,也沒有梁朝偉我見猶憐的文藝氣質,從星仔攀到星爺這個位置,除了看見歲月在他頭上撒下一大把雪和鹽,似乎沒有人關心周星馳到底摔破了什麼,跌碎了哪裡?我記得羅慧娟說過,「他總是心不在焉,和他在一起,你必須要很有耐心,也必須接受他就算對著你說話,腦子裡轉動的全是電影裡的走位和對白——」
這樣子的周星馳,莫文蔚也經歷過。他可以一句話都不說,靜靜地望著滔滔不絕的莫文蔚一整天,眼裡遠山含笑,心裡其實萬馬奔騰,腦子裡卻全是打算拍進電影裡的分鏡,常常讓愛過他的女人懷疑,那恍惚的笑,會不會只是寫在水面上的溫柔?蕩過就消失,一點眞實感都沒有。是王晶說的吧?
能夠把喜劇拍好的導演,恰恰都是悲觀的導演,都憂鬱,都孤僻。有沒有人吿訴過你呢?小時候的周星馳不愛說話,有點潔癖,也有點自閉。而他那一種自閉,是閉起眼睛,快樂地張開雙手,像準備迎接一樹林的桃花,然後踩著滑板一路從山坡滑落懸崖邊,只要再往前一步——是的,再往前一步,就要掉進山谷裡去的自得其樂的自閉。
我記得周星馳的母親難得星期天帶他到茶樓喝早茶,每次都要把周星馳一坐下來就急忙拿起來蓋在臉上的餐牌搶過來,低聲斥罵,「你到底有什麼見不得人啊?」
其實我也好奇。小小的周星馳,頂多七歲,為什麼每次一進到茶餐廳或酒樓,第一件事就是把餐桌上的餐牌拿來蓋著自己的臉,不想看大人世故而險詐的臉孔,也不想被周圍的大人看見他的憂傷與怯弱?即便到了十歲,周星馳還是十分的害羞,總是躱到母親背後,不敢跟人交談,也沒有要好的玩伴,他的童年裡被燒焦的,除了一隻沒有父親陪著一起提的燈籠到底還有什麼?而且誰也想不到的是,當年那張藏在餐牌背後的臉,將來竟成為全香港人的共同記憶和全華人電影界的驕傲?
前時尚雜誌主編、馬華作家范俊奇《鏤空與浮雕》系列第三集——破敗或風光,絢爛或荒涼,看風流名人的群像組成一幅延綿美麗的風景。繼《鏤空與浮雕》、《鏤空與浮雕II》,領我們看風流名人溫柔款待自己的每一個停頓與拐彎。(編按)
●本文摘選自有鹿文化出版之《鏤空與浮雕III:幻滅,也是一種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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