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念真人生首本短篇小說集《抓住一個春天》 溫暖重現
《抓住一個春天》共收錄十一篇短篇小說,這是吳念真於1977年出版的第一本小說集,也是他最初始的創作種子。彼時青澀之氣未褪的他,竟已能用精熟的眼光捕捉日常中的靈光碎片,而眾生的幽微情感,即如此在他的輕巧筆下被一一重現。(編按)
文/吳念真
再版自序──曾經
面對這本書,一如面對青春、面對初戀,或面對初為人父的自己,雖然,它的年紀比起兒子都要大上許多。
《抓住一個春天》是我人生的第一本書,出版當年我應該二十六歲左右吧?而今年七十一,四十五年過去了,從少壯到古稀。
遺忘,彷彿是年歲增長後的必然,就像年輕的時候曾經聽過的一首歌的歌詞所說的:「……若我不能遺忘,這纖小軀體又怎能載得起如許沉重憂傷?」所以,若非重新翻閱,大多數的篇章都早已面貌模糊,唯獨作為書名的這一篇始終歷久彌新,然而,記得的並非文字內容,而是從書寫、投稿、發表直到出書前後所遇到的人與事,因為這些人與事幾乎影響、改變甚至決定了我之後的生涯。
人老話多,文長慎入,有興趣的就請耐著性子聽我慢慢說。
一九七五年是我三年兵役的最後一年,年初,部隊剛從金門移防苗栗大坪頂,沒想到當環境的整理整頓、防務的部署調配剛完成,部隊才稍微放鬆下來開始正常輪休時,老的那個蔣總統卻就在那個時候過世了!
部隊再度進入長達一兩個月的一級戰備,休假取消、電影院關門、電視變黑白……除了睡覺之外全員全副武裝,政治課上不完,下課時間廁所外到處都堆著暫時脫卸下來的鋼盔,和掛著子彈袋、醫護包、刺刀、水壺等等的沉重的S腰帶。有一天,營長要進來尿尿,幾乎找不到落腳處,氣得在外頭大罵:敵人不要多,只要一個帶把步槍來攻廁所,半個部隊全光著屁股被押走!有個阿兵在裡頭低聲回應:不會啦,營長會帶著他的短槍來救我!
也許是白天的政治課睡太飽,阿兵們夜裡精神似乎特別好,有一天當我輪值午夜十一點到一點的安全士官時,發現中山室裡平常乏人問津的文康書箱中竟然只剩幾本像《蘇俄在中國》之類的磚頭書,那些比較容易入口的武俠小說和教忠、教孝培養愛國情操的小說全部被借走了!長夜難度又苦無消磨方式,正當懊惱不已的時候,我們的預官輔導長正好從他房間出來,問我在找什麼?我說:沒書看!他說女朋友給他寄了一些書來,有一本小說他剛看完,「夭壽好看,你一定喜歡!」他回房把書拿出來給我,說:「慢慢看。」
那本書的封面很不一樣,很新潮、很醒目,書名只有一個字:《鑼》,作者是黃春明。
書不厚,真的夭壽好看,所以要慢慢看真的很難,整本看完時,才發現我連一點到三點的安全士官都忘了去叫交班。既然如此,那就乾脆從頭再看一遍。
清晨,起床號響起之前,輔導長拿著盥洗用具走出房門,看到我只愣了一下,說:看整夜?我笑了笑點點頭,他說:我就知道你會喜歡,因為裡頭有一個主角的名字跟你一樣,叫「憨欽」!此外,他什麼都沒說。
《鑼》和黃春明先生在那個夜裡啟發我的是:只要多看一眼、多聽一下,身邊再平凡的人都有故事,都會是一本書。
後來,我買了一本筆記簿,把小時候記得的事、鄰居或兵士們講過的故事逐一條列,覺得內容逐漸長大,大到差不多了、自覺很完整了,就寫下來往部隊有訂閱的報紙副刊寄。結局你應該想也知道,每寄每退,但或許年輕,心理自衛機轉很強大,退得快的會有短時間的失落,只要退得慢一點的,就會想說:應該寫得還不壞,所以他們才會猶豫吧?
部隊輔導長是可以檢查信件的,所以我寫的稿子他幾乎每篇都會看過,而每次把退稿拿給我的時候都會說:加油哦,還有進步的空間!或者:這篇我都看不懂你要表達什麼呢!
不久之後他就退伍出國念書了,新的輔導長是職業軍人,第一次拿到報社的退稿時,把我叫進房間,念了一兩個小時,其實只是傳達了一個重點:退伍之後,你要寫什麼我管不著,但只要還在部隊,就別跟報社有關聯!
我是聽話的兵,從此只有筆記、日記,沒有投稿。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底,我退伍了。
十五歲初中畢業後就到台北工作,雖然之後也半工半讀念完高中補校,但其實身無一技之長,所以退伍前已經決定了兩件事:第一,先找到可以養活自己的工作;第二,考夜間部大學,因為對當時做學徒已經太老的我來說,念大學應該是取得「專長證明」最快速的途徑。
於是,一九七六年初,我進了台北市立療養院(現在的台北聯合醫院松德院區)當雇員。
工作有著落之後,開始進行第二個計畫。首先去南陽街的補習班了解一下夜間部大學到底有哪些科系?要考些什麼科目?還有,離開學校三、四年了,課本內容是不是有什麼改變?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整個人就涼了半截,因為除了歷史、地理和三民主義勉強還有點記憶之外,國文、英文、數學幾乎和先前所讀的完全不一樣,尤其是數學,根本就像天書!當時已經是二月,而夜間部聯招是八月初考試,也就是說我只有半年的時間必須去消化一卡車近乎全新的教科書,連補習班的人都說:「是有難度,但未必不可能,而且你剛退伍,錄取分數有降低百分之十的優待。」然後給了我一堆參考講義和五節免費試聽。
由於我要上班,所以那五節試聽我打算用一個星期天全部用完。
那天北台灣難得豔陽高照,陽光驅走多日來的濕冷,火車站前紅男綠女熙熙攘攘,個個笑容燦爛,而才一街之隔的教室裡卻寒氣未散,燈光昏沉。應該小我四五歲左右的男孩女孩一個個面無表情、鬱鬱寡歡,老師拚命講笑話,他們似乎也不太領情,我鄰座的一個男孩甚至還說:拜託!這個月我已經聽過四次了!
午休的時候課堂裡只剩下少數幾個人,三、四個男生正圍著兩個女生攪和,主題是想說服她們下午蹺課,一起去陽明山郊遊,說:「多上下午這幾堂課也不一定能多考幾分,沒去曬曬今天的太陽絕對卻會遺憾一輩子!」
然而下午的課程一開始,我發現那幾個人都還在,依然面無表情地看著老師,鬱鬱寡歡。
黃昏回到醫院宿舍,回想這一天的上課情形,發現這樣的課程其實並不適合我這種狀況的學生,我應該放棄一兩個可能徒勞無功的科目,把有限的時間集中在「有讀有保庇」的學科上。於是立定主意:數學放棄!英文、國文靠實力,三民主義死背,歷史、地理集中力氣!
然而歷史地理總共十二本,光要看完都不容易,哪有「精讀」的餘裕?沒想到補習班給的簡介資料上剛好有一則「用地圖讀地理、歷史」的廣告,號稱只要買四本地圖就可以讀通十二本地理、歷史,好極了!這麼一來我好像連課本都可以不用買啦!
也許心裡的壓力得到一點點緩解吧,當我吃著晚餐時忽然想起相約要蹺課的那幾個男孩,想說:如果一大早的陽光就引誘著他們逃離教室,而且也順利說服幾個女生結伴相隨,那今天應該是無比歡樂的記憶吧?當然也會想到:是什麼樣的父母和家庭可以理解和接受孩子們這種暫時「短路」的行為?
想著想著,畫面就出來了,於是拿出筆記本開始打草稿,想像著那幾張年輕的臉孔,模擬著他們的語氣,想著白天戶外的光影和溫度,想著他們這一天裡可能遇到的良善的人……就這樣把自己當成一個旁觀者,看著他們開心的這一天,一路跟著記錄下來。過程中好像沒有什麼停歇,只記得燒了一次開水,還有夜裡溫度又降了,找了襪子穿上繼續寫,然後寫完,抬頭時才發現天已經濛濛亮。
沒多久,好像才三月初,《聯合副刊》就登出了這篇文章,沒錯,就是〈抓住一個春天〉。也許因為太長了,還分上下兩天登完。記得那天的日記裡,我寫了這樣的一句話:「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可以臉不紅氣不喘地跟人家說:明天,報紙上將會有我的文章。」
文章發表後的某一天,接到報社寄來的一封信,很薄,絕對不是退稿,打開,是一張便箋,很秀氣的字,寫著:念真兄,請多賜短篇。祝筆健 馬各。
夜裡,我問隔壁宿舍一個也經常投稿的醫生說:馬各是誰?他說:好像是《聯合副刊》的主編!
馬各先生或許都不知道他這封短信的威力,他讓這個剛退伍的年輕人幾乎忘了要考大學這件事,每天一下班就在宿舍裡寫寫寫,因為他單純地覺得既然不知道該如何回信表示謝意,那最好的方式無非就是「再寄短篇」。
六月,當副刊登出我第三篇小說時,宿舍裡的同事們終於受不了了,說:你到底要不要考大學啊?
而就在決定暫時收心,好好念書之後沒多久,有一天樓下警衛忽然喊我的名字,說有找我的訪客。下得樓來,發現是兩個年紀看起來沒大我多少的人,身邊是一部舊舊的摩托車。他們分別自我介紹,一位是政大教授吳靜吉、另一位則是遠流出版社的王榮文。前者當時比較陌生,至於後者那陣子倒是經常耳聞,因為他的出版社剛出版了一本驚動萬教的小說──吳祥輝的《拒絕聯考的小子》。
他們說:在《聯合副刊》上連續看到我幾篇創作,很有潛力,很希望有機會出版你人生的第一本書。
沒多久之後便接到王先生寄來的兩張出版合約和一封信,他說這份合約並不具有任何法律約束力,只是彼此的約定、承諾和期待。
我簽了,因為對我來說那是一種被注目、被肯定的溫暖和鼓舞,一如馬各先生的便箋,短,卻強大無比。
八月,大學夜間部放榜,考上輔仁大學會計系。取代十二本課本的那四本地圖效果真的不壞,拿到可以接受的成績。原本就決定放棄的數學只看得懂三題,對兩題錯一題,倒扣之後實得10.18分,這被宿舍裡幾個台大醫科畢業的醫生笑了好久,常開玩笑說:這樣的數學實力去念會計,以後你做的帳誰相信啊?
不久之後《聯合報》決定舉辦文學獎,有一天馬各先生約了好多年輕作家在報社聚會,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見面。他說一直以為我應該是年紀稍微大一點的醫護人員,沒想到卻只是一個剛考上大學的「小孩」啊!
也許他真的把我們幾個年輕的創作者都當「小孩」吧,老怕我們餓著了,所以常約我們去他家吃飯、聊天。
一直記得他家的樣子,和駱太太燒的菜。有一回她炒了一道青菜,樣子看起來是韭菜花,但味道卻不是,忍不住問了,才知道那叫「蒜苔」,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這樣的一種菜。
馬各喜歡磯釣,休假時常帶兩個孩子南南北北去釣魚,還寫了一本書叫《偕子同釣》,讀著讀著覺得有這樣的爸爸真好!心裡也想著,未來希望自己也能成為這樣的父親,但至今好像一直沒有做到。
有一天,他又約我去他家吃飯,說報社有一個「特約撰述」的計畫,就是每個月給年輕作家五千塊的生活津貼,唯一的條件是把每一篇作品「優先」交給《聯合副刊》,除此之外沒有任何約束。
當時我雇員的月薪大約才四千塊左右,這樣的額外津貼和近乎沒條件的條件對我來說簡直是「不義之財」,馬各說服我接受,他的說法迄今難忘,他說:報紙是靠「內容」賺錢的,而你們的作品就是內容!
這筆津貼我足足領了五年,從大一一直領到大學畢業第一次拿到編劇金馬獎之後才結束。
一九七七年,我得了聯合報文學獎的第二獎(首獎得主是我後來的同事小野)。馬各說,既然得獎了,就趁這個時候出第一本書吧,因為算一算篇數和字數也都夠了。他說既然大部分的作品都發表在《聯合副刊》,那就交給聯經出版社吧?
也許之前根本都還沒有出書的想法,他這麼一提我反而不知所措起來,因為我始終沒有跟他說過先前和王榮文先生的約定。
那時真是年輕啊,這種「兩難」的狀態竟然讓我憂煩焦慮到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天下課後終於忍不住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直接跑到報社找馬各,話都還沒說眼淚就先流,馬各嚇了一跳,一直問什麼事,「生活還是工作出了問題嗎?」聽完我自己認為的「困境」之後,他笑了,說:「這種事交給大人來處理,好不好?小孩就好好念書、好好寫作就好,不要去煩惱這個!」
記得我是這樣回答他的:駱先生,我不是小孩啦,我二十六了。
幾天後,王榮文先生打電話給我,說馬各已經跟他說過這件事了,他說之前就說過了,那只是一個約定和期待啊!最後他說:「謝謝你還記得我們的約定,我們等你的下一本書,好嗎?」
那個晚上,我睡了一場久違的好覺,心裡甜甜地想著的是:怎麼我遇到的都是這麼好的人啊!
不久之後,封面乾淨、清爽的書出版了,好像也就在這前後,馬各先生離開《聯副》,調任《民生報》的副總編輯,而我則在一九七八年寫了第一個電影劇本,一九八○年進入中央電影公司,同樣做寫字的工作,只是寫的是劇本,不是小說。
這是跟這本書有關的一些點點滴滴。
如果你竟然這麼有耐心地看到這裡,請容許我多講一句話:
好像也只有在那麼單純而美好的年代裡才會有這麼一群長輩,他們扒鬆了泥土,開闢了一塊園地,讓不同的種子自在地落下、萌芽,他們殷勤澆灌、施肥,然後微笑地看著他們各自成長,長成他們各自喜歡的姿態。
●本文摘自聯經出版之《抓住一個春天(永恆青春版)》。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逛書店
延伸閱讀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