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位台籍芥川賞作家李琴峰新作《星月夜》！將舉行返台唯一公開講座

文／李琴峰

在我小時，下yamghur（雨）的日子是特別的。偶逢雨天，小孩們便跑到屋外玩耍，又走又跳，還仰著脖頸張了大嘴，要把那雨水喝飽一肚。天空竟然有su（水）掉下來！再沒什麼事比那更稀奇了。未鋪修的灰土道路四處坑坑點點現出了黃土泥濘水坑，我們也不怕弄髒，就裸著光足踐踏水坑，或是用手掬起泥水潑向彼此。明明也沒音樂，大家還興高采烈地圍成一個圈，跳著蹩腳的民族舞蹈，大人們則面帶微笑站在一旁守候，大夥兒嬉鬧著笑著玩著，不知不覺闖進了誰家院落，那家主人也都笑著歡迎我們。入夜雨停之後，空氣變得比以往更加澄澈，滿天星斗璀璨可見，平時只要稍有一點風，家裡的家具總要蒙上一層黃沙，雨天就不會這樣。在這樣的夜裡，我常常同ata（父親）和ana（母親）一起坐在家裡庭院，抬頭仰望星空。

「妳看，天空裡有好多yultuz（星星）。」

母親微笑著輕撫我的頭，如此說道。庭院青草還略帶著點濕氣，濡濕臀部，家裡花壇種的aptapperes（向日葵）在雨後的夜裡更顯芬芳，aka（哥哥）那剛出生的嬰兒哭泣聲從屋內傳來，那是寧靜的夜裡唯一的聲音。寂靜之中我漸漸犯睏，打起了瞌睡，母親便把我抱起身來，讓我橫躺在床上，並在我耳邊輕聲低語：

「yaxshi chüsh körüng（祝妳做個好夢）。」

長大後我才知道，雨後夜裡空氣之所以澄淨，是因為雨水沖刷了空氣裡的塵埃砂土，怪不得淋了雨，身體風乾後，我們總把自己弄得一身黃土。

和柳凝月老師初次見面，也是一個下雨的日子，陽光被厚重的灰雲遮蔽，雨點滂沱地直直墜落。

剛來日本時，日語我還只看得懂五十音，下了飛機看到寫著「成田空港」四字的看板，心裡還想著：「空中的港口！這國家用的譬喻還真美。」

在那之後過了半年，四月，大學校門正對的坡道兩側盛開著整排的櫻花，豆大的雨點將粉色櫻瓣紛紛打落，看到那光景，我不禁想起初中學過的袁宏道散文裡的一句：「此雨為西湖洗紅」，淡紅色的桃花花瓣受到雨點沖洗飄落，為西湖湖畔妝點了滿地的紅，那種情景用「洗紅」兩字來描述，實在再恰當不過。我一邊在心裡賞玩著這美麗的詞語，一邊卻暗自苦笑：都到日本了還想起什麼袁宏道的散文，我也漢化得真是徹底。

春季學期「綜合日語2」課堂上有二十五人，其中約有一半是中國人。第一堂課大家用日語自我介紹，我雖然日語水平還不算高，「新疆」、「維吾爾族」這些專有名詞倒事先都查好了。我略帶結巴地勉強做完自我介紹後，教室裡便漾開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她剛剛說啥？」坐在我左後方，一頭刺蝟頭的男同學輕聲問了身旁的女同學。

「她說她維吾爾人！」畫了濃重眼影還戴著假睫毛的女同學同樣悄聲回應道。

「這可奇了。話說她不說也沒人知道，幹嘛強調自己是維吾爾人？」男同學一邊咋舌一邊喃喃自語，我想像著他一雙眼睛正直直盯著我瞧，背上便感到燃燒般一陣火燙。

我想起自己初次離開新疆時發生的事，當時我本科剛畢業，便利用就業前的空閒時間獨自到北京旅遊。時值盛夏，炎暑肆虐，我在故宮博物院懷想清王朝的繁景，在南鑼鼓巷吃老北京炸醬麵，傍晚便在什剎海靠著柳樹，眺望天空中的夕暉餘光。到了晚上我前往事先預約好的酒店，沒想到一出示身分證就被禁止入住。跑了好幾家酒店，大家一聽到我是新疆來的，便二話不說都給我吃了閉門羹。我拖著行李箱從八點找到十一點，終於找到一家願意讓我入住的商務酒店，我辦好入住手續，走進房間，躺在床上，正想著終於可以休息一下了，卻突然有人開始大聲敲起門來。「快開門！」男人粗暴的嗓音連叫了數聲，我慌忙開了門，三個男性公安就堵在了門口。妳打新疆哪來的？來北京做啥？妳父母幹啥的？本科都學些什麼？彷彿訊問犯人似地，公安連珠炮般接連發問。英吉沙縣、旅遊、農業、化學──我一一以漢語回答，公安走進房裡，二話不說便搜起了我的行李，他們把行李箱倒翻過來，行李撒了一地。「沒事，只是個普通的女的。」二十分後，一名公安一邊以拇指與食指捏住我的衛生巾外包角落轉起圈來，一邊以輕蔑的嗓音如此說道，接著放開手指，衛生巾外包就按離心力飛了出去，撞到房間牆上又啪地一聲落在地上。公安沒再多說什麼，一個接一個離開了房間，我呆立在彷彿蝗蟲過境般的房內，四周恢復一片靜寂，只聽得到自己的心跳。隔天酒店經理跑來找我，一臉抱歉地邊鞠躬邊解釋，說萬一被當局盯上就不好了，實在不方便再讓我住下去。

雖然自我介紹前已經做好心理準備，但實際聽到同學的閒話，仍讓我有些受傷。我有些提心吊膽地望向老師，老師用的是個漢族名字，卻不知是哪裡出身，萬一是中國來的，又歧視維吾爾人的話──想到這我便感到有些驚怕。

然而聽了我的自我介紹，老師只是點了點頭，對我微微一笑。她那小而清秀的臉上浮現的笑容，就像aynur（月光）一般輕柔。老師戴著眼鏡，鏡片後的雙眼微微瞇起，看起來也在微笑。

我想起小時和母親一同仰望的星空，當時星空裡是否有月亮我已經記不清，但現在在我眼前的毫無疑問便是ay（月亮）。在那一望無際的黃土沙漠，夜色覆蓋黃沙如一匹黑色天鵝絨，她是嵌在天鵝絨上的一彎銀色牙月，隨著時間流逝而逐漸侵削、剜切而虧蝕，卻仍留下一彎碎片掛在空中，散發著銀白的柔光。我沐浴在光裡，抬頭仰望月明，突然感到某種預感般的事物從天而降，一股寂寞心緒便毫無來由地浮上心頭。

由誠品書店與聯合文學共同舉辦李琴峰返台唯一公開講座，將於5月13日晚間7:30～9:00於台北市誠品信義店6樓視聽室開講，以「死與愛，低徊與重生：李琴峰談小說創作」為題與楊佳嫻對談並與讀者朋友們分享她的小說創作與文學養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