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成為一個能感受到他人痛苦的人──宋文郁《禮物》

書名:《禮物》
作者:宋文郁
出版社:木馬出版/讀書共和國
出版日期:2023年4月5日
書名:《禮物》
作者:宋文郁
出版社:木馬出版/讀書共和國
出版日期:2023年4月5日

文/宋文郁

「渦流擴散(Eddy diffusion)是因為在大氣或是其他流體系統中,因為渦流產生的擴散作用。在另一個定義中,是因為渦流造成的混合,渦流可以小到紊流中的科莫微尺度,也可以大到像海洋環流。」──維基百科。

我的一切文化資本大概都承襲自我的母親。2010 年,中島哲也的《告白》上映,那年我小學三年級。某天放學,媽媽說要帶我一起去看電影。對小時候的我來說,「放學後去看電影」的行程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奢侈,所以我欣然同意,坐在後座聽媽媽簡介這部電影。

說是簡介,其實她對這部電影大概也所知甚少。很久以後問起,她甚至不知道原作是湊佳苗。她只說她很喜歡女主角松隆子,也喜歡這個導演的其他電影──現在想想,那部電影一定是《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或許她當時有提到,或許沒有,總之那是當時想到電影院就想到爆米花的我還不太明白的事情。

電影準備開演前,觀眾魚貫入場,我們想跟著進去,卻在入口處被攔了下來。驗票人員問我幾歲?我心臟跳得飛快,驚慌失措地抬頭看著媽媽。我媽媽說「小三」。他又再問那具體是幾歲呢?我才怯怯地自己回答:「八歲。」

售票人員面有難色地告訴我們《告白》是輔導級的,十二歲以上才能入場。

於是媽媽開始和售票員爭執,就像她在餐廳感覺食材不新鮮的時候一樣。

她說她是我的監護人,她同意我看就是可以。何況如果是輔導級,為什麼買票的時候沒有提醒,入場前才阻止呢?

我紅著臉盯著地上,羞愧到想把自己埋起來。雖然這些爭執並不是我的錯,但每次發生,我總會感到燒灼的羞恥。

一群工作人員聞聲聚了過來。我忘記他們最後是如何達成共識,不過以結論來看,總之我最後跟著媽媽入場,從頭到尾把《告白》看完了。

結論的結論是,我嚇壞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人是可以被冰進冰箱的。

直到今天,我還記得那一幕──少年A把冰箱打開拿飲料,飲料旁邊冰著美月的手。當時八歲的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巨大電影銀幕裡的那隻手。

長大之後我回頭看了幾次《告白》,已經不覺得這部電影駭人,甚至多少也說得出它作為一部電影不完善的地方。但對那時的我來說,《告白》非常直接而粗暴的打開了我意識裡的一扇門──門裡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我第一次了解,世界上的故事不全然都有著美好的結局。有一些悲慘、不幸的故事,而這些故事,有時竟然是......非常美的。

走出電影院。我拉著媽媽的手,兩人並肩走在熄了燈的百貨櫥窗旁。媽媽沉默許久後,突然低頭對我說了聲「對不起」。

我趕忙回答「沒關係」──我不知道為什麼媽媽要道歉。

直到現在,用後設的角度回顧,我才真正意識到那天晚上大概開啟了某種入口......不知道是不是每個人都曾有過這樣的時刻?就是,很久以後回看,你彷彿能在自己的生命路徑裡找到一個起點。那個起點回答了很多事情,你往後經歷的一切,都以某種間接的形式與之相聯在一起。

它先是紊流,最後形成一股漩渦──事後回看,你似乎不得不承認,所有你以為和它無關的一切,其實早就深深陷落在這股漩渦裡面。

媽媽喜歡《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或許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她大學是外文系畢業,她不只一次告訴過我,她年輕時的夢想是當劇場演員,直到二十六歲那年,驗孕棒上的兩條線宣示了我的誕生。於是她去考了教甄,成為國小英文老師。

在之後的人生中,像是補償某種缺憾似的,她從我小時候就開始帶我去看劇場。她會說,她認識這齣戲的導演或演員,然後我們坐在台下看完整齣戲。散場時,她有時會帶著我到後台找朋友,寒暄幾句之後離開。我抬頭看著媽媽,發現在那些時刻,她的眼睛裡會閃爍著某種光芒。但在回程的路上,那樣的光芒會漸漸消散,最後又變回原本的模樣。隔天,她叫我起床,我們會像平常一樣睡眼惺忪的出發去學校。

除了劇場,她也帶我看過許多電影──她喜歡王家衛、昆汀.塔倫提諾、克里斯多福.諾蘭、珍.康萍、阿莫多瓦......像是一張複製文化資本的清單一樣,我在高中之前幾乎已經看過一輪這些導演的電影。光是在國中時期,我就在我們家的電影櫃裡翻出《猜火車》、《追殺比爾》、《終極追殺令》、《發條橘子》、《四百擊》、《春光乍洩》, 然後自己一一看完。

有很長一段時間,媽媽對我來說是很重要的指標。我想我是亦步亦趨地在模仿她的電影品味......不只模仿,我更希望我喜歡的電影也能得到她的「認證」。我會在看電影的時候抬頭看她的眼睛,窺探她的情緒──但媽媽有她自己的決斷,對於不喜歡的東西,她總是不留情的表現出煩悶與無趣。

小學,我在圖書館找到了《壁花男孩》的小說,發現它有翻拍成電影,便雀躍地放給媽媽看。我忘記她看完的評語,只記得她看來興趣缺缺──只有在其中艾瑪.華森和伊薩.米勒演《洛基恐怖秀》的片段眼睛亮了起來,告訴我她曾經在美國看過《洛基恐怖秀》,那是她經歷過最不可思議的觀影經驗,以後如果我有機會也能去看看。

大概是因為這是《壁花男孩》唯一觸動她的部分,所以我有點沮喪地記住了:長大以後有機會要去看《洛基恐怖秀》。

現在想想,這樣期待自己喜愛的事物能被認可的習慣,或許是有些病態的......即使到了現在,我還是會在和朋友看電影時,忍不住在黑暗中偷瞥他們的表情。

在我國二時,媽媽似乎覺得已經是時候追尋自己未盡的夢想,於是去報考了臺藝大電影研究所,開始在週末帶著我到浮洲的臺藝大校區陪她上課。在等媽媽下課的空檔,我有時到學校附近有隻橘貓的「書店咖啡」 等她(但我要自己用零用錢買咖啡),有時坐在臺藝大圖書館裡寫會考習題,讀累的時候就起來借書或電影。走在臺藝大校園裡,國中二年級的我第一次看見我未來大學生活可能的樣貌:午後的圖書館,陽光從圓窗外透進純白的室內,書櫃角落破破爛爛的川端康成小說;書店咖啡裡,爵士樂轟轟作響,大學生席地坐在軟墊上,我低頭看著會考數學題,側耳傾聽他們的對話。

也在那時,我在臺藝大圖書館第一次看到今敏的電影。我還記得依序是《妄想代理人》、《盜夢偵探》、《東京教父》、《千年女優》到《藍色恐懼》。我開始看一些媽媽沒有提過的電影。同樣在十四歲那年, 我在 youtube 上偶然看完了岩井俊二的《青春電幻物語》。

我逐漸在電影之中找到一些脈絡,一些相互連接的節點──媽媽喜歡諾蘭,但她不一定知道諾蘭的《全面啟動》致敬了今敏的《盜夢偵探》;也未必知道昆汀.塔倫提諾的《追殺比爾》裡面有《青春電幻物語》中的配樂,而《青春電幻物語》又啟蒙自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大概和叛逆期非常同時的,我開始意識到媽媽──我的啟蒙者,其實並不總是知道所有事情。我曾經從她眼中看見一個廣大得無窮無盡的世界,如今卻像是楚門的船撞到盡頭的佈景一般,發現了這個世界的限制。

我感覺到某種參雜著失望與興奮的迷惘──八歲那年,我牽著媽媽的手走出電影院時彷彿發現了一扇門......我以為那扇門裡面的世界就是全部了。但從這時開始,我發現媽媽的世界不是唯一的答案。離開這扇門之後,還有許多我要自己走完的路。

我想我真正踏出這個世界的時刻,是在十七歲那年。

四月,學測結束三個月後,我和其他同學正在如火如荼的準備大學面試。我其中一門通過一階的科系是政大傳播──和班上五個同學一樣。

面試當天上午,我從家裡出門,穿上白襯衫和黑色西裝裙,一路搖搖晃晃的從桃園坐車到文山區。到了政大,我看著 google 地圖走到傳院系館前。同學傳訊息說她們到了,但我沒有看到她們。事實上,我沒有看到任何人。

我站在半山腰,抬頭看著傳院。早晨的霧氣圍繞在高聳的建築周遭,事到如今想來,那是我人生中其中一幕十分魔幻寫實的場景。

離面試時間還有一小時。我知道我走錯場地了,但我還是走上了傳院的階梯。然後,在階梯轉角的一座隧道裡,牆上歪歪扭扭刻著的字猛然映入眼簾──「這個世界是不會為你而改變的」。

我認得這句話,我知道這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小明對小四最後的臺詞。

我很久以前就知道這段話了。然而不知為何,在那個當下、那個場景裡面,這句話在我心中激起一股震撼的餘波──我就這樣站在霧氣瀰漫的階梯上,看著牆上的那句話許久。

我突然有種感覺,好像我人生當中從許久以前開始醞釀的那股漩渦,經過這十幾年終於成形,最後帶著我來到這裡,來到這句話面前。而現在,我可以選擇繼續待在這個漩渦裡──或是離開。

幾週後政大傳播放榜,我正取了。

填志願時,我躺在沙發上,看著手機螢幕上羅列的幾個科系,反覆填了幾種不同的排序。

我詢問過許多人的意見,老師、同學、學長姐、PTT、IOH、104 人力銀行......但在那一刻,迴盪在我腦海裡的卻是隧道中那句「這個世界是不會為你而改變的」。

最後,我將台大社會填在了政大傳播前面。

從那一刻開始,我知道一切都會不一樣了。我知道我進入了另一個起點,新的漩渦正逐漸成形。

媽媽只是靜靜在一旁做自己的事情,沒有提供任何意見。

上了臺大、搬到臺北之後,從前我或多或少引以為傲的文化資本一時之間不再特別。我的同學上課時帶著數十張金馬影展的票和禮盒,對我從沒聽過的電影侃侃而談;一堂華語劇場的課上,教授帶我們讀了賴聲川、李國修、郭寶崑的劇本,有些媽媽曾經提過,然而有更多她從來沒有。我開始自己去看劇場、電影,媽媽也不時會傳訊息問我最近上映的哪部電影好不好看,詢問我的感想。

前陣子,我到金馬奇幻影展看了《洛基恐怖秀》。散場時已經晚上十點多了,我有點恍惚的走在街上,抬頭看著熄燈的101,高聳地挺立在夜空中。

我突然想起八歲那年,電影散場後,媽媽牽著我的手走在路上,我們坐車回家。我當時牽著她的手,感受著她手心的溫度,心裡想著,不知道哪天我可以自己去看電影,像大人一樣,一個人走在街上。

如今我二十歲了,終於掙脫她的手,自己走在台北的街上,在電影散場後的夜晚漫步......卻發現原來也只是這樣而已。

我終於去看了她說過「長大之後可以去看看」的《洛基恐怖秀》...... 但我真的長大了嗎?

接下來我會被帶去哪裡?

漩渦還未成形,新的世界還沒有邊緣。

我就這樣繼續走著。

2022.08.26 12:25

有時候覺得電影跟人的關係像是漩渦,電影牽扯電影,就像人牽扯人一樣。

說是牽扯,比較好聽的說法可能是命運⋯⋯只是從來不知道誰先誰後而已。

前幾天我到龍岡的咖啡店寫稿,突然想到《青少年哪吒》的配樂,就隨手找來聽。

後來我把東西掉在龍岡,我媽隔天載我回去拿

我們順便去了龍岡圖書館。要離開的時候我媽跟我說她借了一部電影,不知道我有沒有看過。

她翻過來的時候我才看到那部電影是《青少年哪吒》。

今天晚上,媽媽回台南了,我跟阿姨一起再看一次。看的時候我一直在想,我是個很迷信的人。看書的時候、看電影的時候,我一直相信我在某個時期遇到某部電影是有意義的,或是某個符號反覆出現在某個生命的階段裡有它的原因⋯⋯而我的意義也會在某天和別人的意義牽扯在一起。

它們源自我的問題,也是我的答案。

其實這些迷信沒有任何根據,但某些時刻我總覺得,自己好像能夠無比清晰的感覺到這些漩渦。

●本文摘自/讀書共和國之《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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