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控的匿名正義》肉搜助長網路公審加害與被害僅一線之隔

文／每日新聞採訪團隊

網路公審平均一天發生三件

匿名批評大量湧入，網友展開砲轟，接著只要旁人再稍微加點柴火，戰火就會更一發不可收拾……網路上的「公審」現象並不難想像，但嚴格說來，它究竟代表著什麼涵義呢？

帝京大學網路傳播學副教授吉野廣子是研究網路公審的專家，她援引國外的論文，說明所謂的網路公審，就是「對個人、組織或團體進行大量批評或誣蔑留言、辱罵，並在數以千萬計的網友傳播下，於數小時內擴散」。一般認為，日本最早的一場網路公審是一九九九年的「東芝奧客事件」。當時有位顧客向東芝（TOSHIBA）客訴錄放影機產品有瑕疵，後來東芝員工罵他「奧客」的錄音片段被放到網路上，引發了一場騷動。

由網路風險對策公司「SIEMPLE」（東京都中央區）所經營的「數位危機綜合研究所」（DigitalCrisisResearchInstitute），曾針對推特、臉書、2channel和個人部落格等平臺做過一項統計。他們以「網路公審」（日文為「炎上」）為關鍵字，蒐集並分析相關貼文後，發現從二〇一九年一月到十月，總共發生了九百六十六起網路公審。以平均每天發生三件來計算，讓人不禁心生恐懼。

「去死」、「消失吧！」……在許多個案當中，參與網路公審的網友，多半不是因為直接利害或人際關係而對當事人懷恨在心，卻吐出一句句侵害對方人權、傷害對方人格的字句，而且都是在當面互動時，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不會說出口的暴力語言。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才吐得出這些狠話？

被害與加害是一體兩面

涉及網路惡意中傷的大多是「普通人」，所以很多網友一旦瞭解自己所做所為的嚴重性，就會被罪惡感糾纏，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甲本律師表示，許多前來尋求協助的加害人，都是因為被害人向平臺服務業者請求揭露發文者的個資，業者寄發意見照會單詢問當事人是否同意，這些網友才體認到自己的行為有多惡劣。

來向律師尋求協助的這些網友，大多處於精神不穩定的狀態，並表示自己已經有好幾天都睡不好，食不下嚥，無法上班。

「因為可以匿名，網友向來都放心地留言、貼文。而這些只在網路上有交集的人，突然在現實生活中有了連結，似乎帶給這些網友很大的衝擊。情況嚴重者還可能自我傷害，甚至自殺。」

甲本律師表示，自殺的男網友是一位三十多歲的繭居族。在他走上絕路後，家人才發現他收到了意見照會單，進而前來尋求律師的協助。

「看來他可能是擔心自己做了不得了的事，害怕會不會被警方逮捕，愈想愈鑽牛角尖，最後走進了死胡同。」很多加害人都飽受罪惡感的折磨。甲本律師大概每半年就會接到一通「我很想死，現在人在平交道」、「我現在要去自殺」之類的電話。每次律師總會說「你不必死，問題沒有那麼嚴重」，先讓當事人冷靜下來，再說服對方找一天見面談。

甲本律師經手過很多類似的案件，他說：「就以往的經驗來看，我覺得網路糾紛背後的原因，其實是網路成癮。」因此，他指出「其實就和車禍很像，只要是會在網路上到處逛，發表很多貼文、留言的網路使用者，就有可能成為被害人或加害人。」

網路上的抹黑、中傷，固然對被害人造成了嚴重的傷害，但其實加害人也受創甚深。

助長網路公審的肉搜部隊

驅使網友發動圍剿等加害行為，導致網路公審走火入魔的背景原因之一，就是所謂的「肉搜部隊」。這群人會鎖定網路上討論熱度高，或飽受網友抨擊的人物，設法挖出他們的個資，並公開在網路上。當肉搜部隊拋出個資之後，網友便會設定新的「箭靶」，營造出適合網路公審的環境。

「這種恐怖攻擊行為，簡直就是地下鐵沙林毒氣事件的翻版。」

「說它是傷害罪還不夠，這可是殺人未遂。」

二〇二〇年五月，日本因為疫情升溫而宣布進入緊急事態，推特上充斥著諸如此類的猛烈批判。有一位趁連假返鄉的女士，從東京回到山梨縣老家過節，卻在假期中確診新冠肺炎。有媒體報導指出，這位女士明明是在PCR檢驗出現陽性反應後，才搭乘長途巴士返回東京，卻謊報足跡（註1），引起社會大肆批判，甚至到了過度責難的地步。

網路上有人「肉搜」出她的⸺本名、工作地點、臉部照片、家人職業等，並到處散布這些不知真假的資訊。會發動這樣的人肉搜索，其實某部分也是受到山梨縣縣政府連日召開記者會，說明這位女確診者在返鄉期間的活動區域，以及她的老家約略位置等因應措施的影響所致。

網路上也開始出現許多彙整該名女確診者個資的「趨勢部落格」（註2），有些還寫出她在東京任職的「公司」電話，鼓勵網友打電話去告發。而被單方面點名說是女確診者任職公司的餐飲企業，在官方網站上以「社群網站上子虛烏有的資訊」為題，發表了一份抗議聲明，表示「本公司所有人員皆未確診（中略）針對網路上的這些流言抹黑，本公司將嚴正處理，並評估是否採取法律措施。」有個自稱是女確診者友人的推特帳號，也表示受到了波及，說「我被誤認為是當天和她一起烤肉的朋友，在職場上受到很多關切，親戚家還接到無聲電話。」

這些負責為網路公審添加「柴火」的「肉搜部隊」，究竟是由哪些人所組成？新聞工作者澀井哲也（五十歲）表示，他採訪了一些透過網路相互串聯的網友，過程中接觸到好幾位自稱是「肉搜部隊」的人。

根據澀井哲也的說法，所謂的「肉搜部隊」，是自二〇〇〇年左右開始現蹤。當時網路剛開始普及，2channel等網路討論區的使用者也逐步增加。

「最初的起源並不清楚，但2channel上的『已婚女性板』（俗稱『鬼女板』），可說是肉搜部隊最具代表性的活動場域。」

搜索行動耗時費工，所以會投入的都是會長時間坐在電腦前的網友⸺也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會被命名為「肉搜部隊」。不過，除了家庭主婦之外，也有不少網友只是假扮身分。在實際投入肉搜行動的網友當中，應該有許多資訊工作者或研究生。

雖說是「部隊」，但這些網友彼此之間並沒有連結，只是把自己找到的資訊發布到網路上，當作個人的戰績。而資訊累積得愈多，就愈有助於肉搜出目標人物。

肉搜部隊出動的領域相當廣泛，包括演藝八卦、刑案，和發布惡搞影片的一般人，也就是所謂的「惡搞型推友」（bakatter）（註3）等。就演藝八卦而言，肉搜部隊會仔細比對男、女明星的社群帳號，檢視他們的發文地點、時間和內容等，若有共通之處，就會散播「他們該不會是在交往吧？」的資訊。

例如肉搜部隊就曾在網路上散播一則消息，說某位女星（註4）在推特上有一篇貼文，如果只看每行的第一個字，看起來就像是發給某位體壇好手的藏頭文，進而推測兩人外遇，喧騰一時。此外，一度定案又撤銷的東京奧運圖騰，在網路討論區等平臺，都接連傳出網友爆料該設計師涉嫌抄襲。凡是在社會上引發軒然大波的重大事件，肉搜部隊都會徹底追查出嫌犯的個資。據說他們會用姓名、綽號等所有可能的關鍵字，在社群網站和部落格上搜尋、比對，或用背景照片搜尋，查出當事人的老家等相關地點。

動機是娛樂性和些許正義感

前面介紹過一位返鄉回到山梨縣的女士。像她這樣被肉搜部隊鎖定的案例其實不在少數。

有一個案例，是網友在打工時惡作劇，跑進店裡的冰箱，還把過程錄了下來，傳到自己和朋友的LINE群組分享。沒料到群組成員當中有人把影片分享到推特等開放式的社群網站，引發其他網友轉傳、抨擊，而始作俑者也成了肉搜部隊鎖定的標的。還有一個案例，是自稱「已取得知名企業錄用內定」的男網友，在交友網站誘騙其他女網友。後來據說這位男網友的真實姓名被肉搜出來，還有人向內定錄用他的那家公司舉發，讓他的內定慘遭取消。

「肉搜部隊」究竟是為了什麼而行動？澀井哲也認為，是「娛樂性和些許正義感」。他們覺得「蒐集這些網路上的線索，再從中篩選有效資訊」的行為本身就很有趣，消息是真是假都無妨。況且肉搜在推特上能贏得讚揚、炒熱話題，讓他們很有快感。澀井推測，肉搜部隊「有時或許能從這樣的過程中找到正義感」。

然而，就如我們在山梨縣的案例當中所見，肉搜出來的「事實」當中，其實不乏錯誤資訊。第一章介紹過二〇一九年發生在常磐道的一起逼車案，被誤認為主嫌同夥的那位女士，也是同樣的情況。澀井哲也特別提出警告：「在網路上散布錯誤資訊並肉搜相關人士時，被害人很可能會以妨礙名譽為由，請求損害賠償；即使當初散播的資訊正確，還是會涉及侵犯他人隱私。」

被匿名中傷的當事人，不僅受害嚴重，受傷更深；相對的，加害人的動機，竟是如此輕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