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魚亦自剖!林楷倫《偽魚販指南》冷調幽默帶你親臨魚販現場
文/林楷倫《偽魚販指南》
〈身為魚販〉(節錄)
……每個週末,我顧起魚攤的蛤、蚵、魚,攤位上的魚我只認得白鯧、肉魚、吳郭魚。我問爸,爸叫我問阿公。
阿公拿起冷凍與現流的白鯧,教我看背上的藍色與鱗片上的微微虹光分辨鮮度,教我從魚鰭魚尾分辨不同品種的白鯧:魚鰭長且魚尾如剪刀的,是正鯧;體色偏灰、魚鰭短的是暗鯧;魚鰭、魚尾短短,鰭邊形狀如流蘇是斗鯧。他問我哪種好吃,我說正鯧,暗鯧與斗鯧偏軟。阿公稱讚嘴刁的我,又拿起白口與黑喉。
每個週末不去私立國中的輔導課,在魚攤上生物課。蝦不選紅頭,小卷不選紅身。春末吃海蛤,養殖蛤不選脫皮,台灣蚵不能賣綠肚。這是阿公魚攤的第一學期。
沒有生來就會賣魚的人。阿公說賣魚要學,學一輩子。
爸說賣魚要學,學一下子。
他們都說以後不要賣魚,好好讀書。
●
週末賣魚很累,上課變成放假,同學說你都不用假日輔導真好,我回說要不然你來賣魚。「才不要咧,很臭。」對,很臭,我聞到我的前臂仍有魚的血味。當他們這樣回時,我會將手掌摀住同學的嘴,說:「很臭嗎?」手拿開,他說臭死了,接下來都是國中生的垃圾話。
國中時,在魚攤的工作是把魚拿給阿公秤,或是按按磅秤跟客人說價錢,沒多做其他的工作。因為我不想當魚販,不想多踏一步,踏到殺魚的台前,拿起魚刨鱗,剪刀剪開魚的皮肉。這些不想,我沒有說出口。
「你是魚販之子啊,得努力一點,不管你是單親還是什麼,你要為你的身分爭一口氣啊。」當時的導師這樣跟我說,埋入了什麼責任又什麼身分的。我的成績還過得去,便沒人管我要不要出席假日輔導。我的假日起得比上課還早,在空蕩無人的清晨市場等到熱絡,像上課鐘響,只不過我是魚攤上的學徒,被人叫喊。
「很爽喔。」同學常在禮拜一對我說。我又聞了我的手掌。
只有我缺席的假日輔導,教室的空氣好了一些。
「幹麼賣魚啦?」臉素淨、頭髮抹上髮膠的男孩問過我。他約我出遊,我不曾說好,每次都說要幫家裡。「真的很孝順欸你。」我笑笑無語。我與他在某個假日午後出遊,忘記去哪了,只記得沒睡午覺的疲憊讓我的臉漲紅,天色都沒暗,就說我要回家了。
久了,就沒人問也沒人約。甚至畢業典禮那天,也沒人問我下午要去哪。往我家方向的站牌,無人等車;對面往城市的站牌,排滿了同學,沒有一個人向我招手。他們坐上一班車,另一群再坐上另一班,直到我等的公車來到。我坐在最後一排五人的座位,中間只有我一人。
我睡了又醒,熟悉的路,醒了又睡,直到過站。走了回去。
就算要大考了,前兩個禮拜我還站在攤位前招呼客人,缺席賣魚還會覺得愧疚。我以為我有想過未來,以為我念了較自由的五專,選了醫事技術系,考上證照成為檢驗師,未來便能離開魚攤。但五專的課程更鬆,我刻意排出早上空堂、下午滿堂的課表,空堂時,在魚攤自學魚之解剖學、魚類辨識課。
我站在魚攤,拿起一尾尾冰冷的死魚,秤重刨鱗殺肚,換取更多更多的家庭奉獻。
常有客人說我很乖,我不知道要怎麼壞。早上起床穿起雨鞋,橡膠的雨鞋悶困了腳,長襪勒緊了腿。久了,腿上有了一圈的黑線。那一圈腿上的黑線像卡在網縫間脫鱗的魚體。
中午換穿球鞋,上起自己毫無興趣的微生物學和化學,覺得人生不能這樣虛耗,卻耗了五年。五專畢業後,轉學考上北部的大學。剛上大學,阿公與爸又說週末沒人幫忙,能週週回來嗎?
怎會說不能。半年後,週週台北、台中來回好累,轉回故鄉的大學。早上沒有課程,下午滿堂,「正職賣魚,讀書像放假」,我都這樣自嘲。那時,我已經能獨當一面站在魚攤前,招呼、買賣、殺魚,只差沒去批貨了。
「還要學什麼嗎?」我問阿公。
「不用了,學批貨要過一陣子。你還要讀書嗎?」他回。
「要。」我說。
他說,記得要幫家裡,要好好賣魚。沒有再提好好讀書。
他說起我爸,說沒兩句,又不說了。他們叫我要幫家裡,叫我得扶住家,撐住這頹敗的牆。多一個人撐住,一動不動,牆至少不會倒塌,就算不能遮風蔽雨又如何。
爸只記得在每個週五夜晚傳LINE過來,說明早還要工作,叫我早點睡。
一如往常,就算我已經在學業中找到喜歡的事物,甚至有未來的美好模樣。五專畢業兩年,轉學考了好幾間學校,用五專學歷考了研究所,但爸對這些毫無興趣。他的債務縛住阿公與一整個家。
●
「你要好好讀書,別跟那個哥哥一樣賣魚喔。」站在攤位前,有客人這樣說過。
「對啊,要好好讀書喔,別像我一樣讀交大喔。」一時嘴賤回了客人,客人就此不再來。
他不知道,我就算好好讀書,還是得賣魚。
在我放棄研究所的那天,我告訴了他,我爸。
他只說要賣魚,讀那麼高幹麼?
那年過年,我開始學習批貨,不再讀書,忘記自己曾經有過的夢。
成了魚販。每天凌晨穿上雨鞋,直到下午,脫下雨鞋與長襪,忽然解放又襲來痠痛,更深更深的睡意。
我以為洗去身上的魚味,穿上怎樣的服裝,又能變成怎樣的人。但作為魚販,是黏著在皮膚上的魚鱗,沒有感覺便嵌在那,覺得癢的時候想拔下那些魚鱗,才發現體膚已經有不一樣的顏色了。
凌晨兩三點的高速公路,沒什麼車,通往那時最熱鬧的地方:魚市。嘈雜到嗓門加大,氣味紛雜,聞不出魚臭,千百盞燈照出的世界已無黑暗。我下了貨車,踏入潮濕,邊走邊點頭或是捶打他人手臂,幾句髒話,都只是招呼。當我習慣這些生活,我就接受了自己是名魚販。魚販中,有幾個跟我相似的年輕人,有老派如阿公的人;有幾個會讓人想起誰,有幾個是他自己的模樣。
「讀那麼高,幹麼賣魚啦?」又有人問我。
我更難回答了。「只是工作。」我說。
接下魚攤時,吳郭魚一公斤六十元,阿公中風在床。我仍在賣魚,變了一些,但爸仍然在賭。沒人問過我喜不喜歡賣魚,我卻每日每夜地問自己:不喜歡又能怎樣?
賣魚賣雞賣肉不太會成為志願,也非我志向,非我所願,但要找個支撐住「家」的方法,便是直挺地站著喊:人客來喔,魚很新鮮喔。
又幾年後,阿公死去,吳郭魚一公斤七十元,台灣的白鯧愈來愈少,冷凍的白鯧不復見。我仍然賣魚,但離開了原生家庭,不在魚攤。裝睡的人叫不醒,爸仍然在賭。為了我的兒女,我得離開。
回想最後一次寫我的志願,幼年的我想,我的志願是我爸那摺現金,但不能這樣寫,老師會罵。「想當商人,像爸那樣的商人。」好險,志願沒有成真。
現在我會吃冷凍的白鯧了,我會輕輕地夾給兒女和自己。我們都吃過現流的白鯧,所以知道冷凍白鯧不好吃。
變成稱職的魚販之前,我學會了什麼工作令我厭惡,同時學會了什麼令我嚮往。既然不愛的、討厭的都能做好,那還有什麼不能做呢?我這麼想。
沒有出生就會賣魚的人。沒有什麼東西,不用學一輩子。
身為一名魚販,我很努力,很努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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