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極權下被分裂的民族故事(上):走入烏克蘭獨立廣場

位於烏克蘭基輔市中心的獨立廣場(Maidan Nezalezhnosti)。(圖/Unsplash)
位於烏克蘭基輔市中心的獨立廣場(Maidan Nezalezhnosti)。(圖/Unsplash)

在缺乏信仰與依歸的時刻,人該如何急尋俄羅斯的偉大?

《普丁:沙皇再臨》作者瑪莎.葛森在新作《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書中,透過四個俄羅斯最高領導作為主角、串聯二十多個相關人物、譜寫出俄羅斯三十年頭急速變化的政治、經濟、社會環境。本書亦被美國紐約時報書評、洛杉磯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各大指標書評評選為年度好書,是俄羅斯人的生命史,也映照出俄羅斯開放、奔放又收緊,又如何臣服於強人專制、迷失在國族主義中。(編按)

文/瑪莎.葛森(Masha Gessen)

第二十章 被分裂的民族

二○一三年秋天,瑪莎(*編註:此非作者本人,而是作者為書取材所採訪真人,也是本篇故事主角的真名。)白天待在法庭,晚上則在咖啡館和酒吧裡度過,有時她從事外國記者交辦的任務或自己的工作,不過通常無事可做。她幾乎總是憤怒,到了晚間結束時常常喝醉;這樣的狀況下她還記得許多次爭吵,因為隔天早上她覺得喉頭刺痛。

在這些咖啡館流連的人,都是參加抗議的熟面孔。此時此刻,他們都回歸電視頻道、廣告公司──以及許多例子裡──在政府機關工作的規律生活。他們也往往在晚間結束時喝醉,尤其是那些服務於政府機關的人們。有一個夜晚,其中一人用他圓圓胖胖的手拍了拍瑪莎的座椅:他有事要跟她說。他說之後會有特赦,名義上與葉爾欽頒行憲法二十周年有關,但實際上是為了在索契冬季奧運會前夕改善普丁的形象。特赦總是適用於女性,尤其是兒女幼小的女性。他說,所以瑪莎的磨難很快就要結束了。

她相信他,但她的朋友們對她說,這不過是一廂情願。他們指出,普丁的作為彷彿毫不在乎為了辦奧運改善形象這樣的事。暴動小貓的團員們仍然被關在監獄裡;其中一人宣布絕食,抗議她所在的勞役營稀少的糧食配給和每日十六小時工時,儘管她的公開信在全世界刊載,國家卻似乎很樂意任由她餓死。全國最有名的受刑人──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入獄將滿十年,還不知幾時能出獄。而在九月,俄國軍人身穿無識別符號的制服,在公海上劫持了一艘掛著荷蘭國旗的綠色和平組織船隻,將它拖回莫曼斯克(Murmansk)的港口,分屬不同國籍的三十名船員全被關押入獄。這些朋友們論證,正因為俄羅斯執法部門的殘酷無情,令人無法想像,所以沒有理由不相信它構成的威脅。

「我不會入獄的,」瑪莎開始對他們說,彷彿念咒一般:「我正在穿過雨滴不被淋溼。」這是一句俗語,通常用於第三人稱,但那年秋天,瑪莎讓它成了自己的話。儘管如此,她正是在那年秋天開始吐血的。

十二月,西方各國領袖開始決定不出席索契冬季奧運。德國總統約阿希姆.高克(Joachim Gauck)首先宣布不參加,波蘭、愛沙尼亞、法國總統,以及比利時總理也跟進。最後,美國總統歐巴馬挑選了代表團。其中不包含任何高階政治人物,卻包括了兩位公開出櫃的同性戀運動員;這是經過精心計算的挑釁。隔天,俄羅斯頒布了特赦。瑪莎不會入獄了,暴動小貓的團員們將被釋放,綠色和平的三十位社運人士也將獲釋。到了十二月二十日年度記者會結束時,普丁宣布了一個出乎眾人預料的消息,就連他最內圈的親信都措手不及:他將要釋放霍多爾科夫斯基。數小時內,這位前石油大亨就被送出監獄並送往國外──前往柏林,探望重病垂危的母親。釋放霍多爾科夫斯基的明確條件是他不再返回俄國,除非他想再次被捕。失去了事業和大部分財產的他,得在外國的土地上洗心革面。他在德國降落時身穿一件機場工作人員的外套,這是途中有人給他、好讓他換下黑色囚服的。

(圖/Unsplash)

另一方面,瑪莎還在自己的城市裡,身穿自己的舊衣服。既然她再也不是政治審判中的全職被告,也就沒有人會載著她前往新生活。她現在該怎麼辦?

在這一年半身為實質政治犯的生活中,瑪莎對外面的世界並沒有太多關注。外面世界中最重要的事件,是正在進行抗爭。烏克蘭總統反悔不與歐盟簽訂夥伴協議,導致烏克蘭人從十一月開始就不斷抗議。一如九年前的橘色革命,這些抗議將政治觀點大不相同的人們團結起來──想看到自己的國家成為歐洲社群一員的世界主義者,和想要掙脫影響的民族主義者齊心協力。抗爭者們再次占領了基輔市中心,並駐守下來,要堅持多久都在所不惜。一如九年前,莫斯科的每個人看來也都把烏克蘭當成俄羅斯的鏡子。五十多位俄國作家寫了一封公開信給烏克蘭抗爭者。「我們盼望你們成功,」公開信的結尾寫道:「那對我們來說,將是我們在俄羅斯也能贏回權利與自由的記號。」

俄羅斯國會全票通過決議案,呼籲烏克蘭的抗爭者解散。國會外交委員會主席在投票前表示,要是烏克蘭與歐盟簽訂夥伴協議,「將會擴張同性戀文化的影響範圍,同性戀文化已經成了歐盟的官方政策。」

當莫斯科因為沒完沒了的冬季假期停止運作時,基輔的抗爭還在繼續。烏克蘭與俄羅斯的一個重要區別由此顯現,俄羅斯抗爭者在最大規模的抗爭之後就退卻了,轉而進行規劃已久的度假行程,或者就只是開始照慣例大吃大喝兩星期,彷彿革命也會準時上下班似的。

就在俄羅斯人從假期中清醒的同時,烏克蘭國會已通過一系列法案,旨在將抗爭定為非法;其中某些法案的用字遣詞,近似於俄羅斯開始鎮壓時通過的法案。抗爭者們做好自衛準備。他們用車輛和卡車輪胎、石塊、人行道鋪面,以及用斧頭剁碎了裝進麻袋裡的冰塊構築路障。他們以獵槍、彈弓和汽油彈武裝自己。一月二十二日軍方開了第一槍,兩名抗爭者被殺,一人受傷。

目前看來,瑪莎是個記者了──此外她什麼都不是。她也在雨點電視共同主持一個科普節目,而且在特赦之後,她可以自由出國了。她去了基輔。

她是最後一個抵達的,其他所有的莫斯科記者都已經在那兒了。每個人都認識其他所有人,每個人都有一套例行公事和一個去處,每個人也都是專家。當前的形勢毫不複雜:幾個街區的政府辦公樓都被封鎖並以重兵嚴防;全市最重要的廣場獨立廣場(Maidan Nezalezhnosti)──當地人簡稱為「廣場」──則連同鄰近的兩條街道一併由抗爭者占領。而在城市的其他地方,生活一如往常般繼續。人人都會說俄語。很難相信這是個不同的國家,尤其難以置信的是這裡有人為了脫離莫斯科獨立而死,唯有當瑪莎置身在抗爭者之間──他們一如過去每小時一樣站在一起,齊唱烏克蘭國歌──那時她才相信這裡是烏克蘭,而且她非常想看到他們勝利。

關於廣場的所有報導,都是由充滿自信、經驗豐富且比瑪莎更早到達的記者們寫成。他們在抗爭者中間各自培植了英雄人物與消息來源,報導全都以這些人為主角。唯一還沒有人做過的事,是跟捍衛政府的軍人談話。每個人都說,這些軍人就在瑪莎抵達基輔的前一天開槍殺害了抗爭者。

瑪莎穿上高跟鞋,化了妝,很濃的妝。她把妝容想成是戰鬥迷彩。她去了廣場,廣場上由巨大的舊輪胎築成的路障正在燃燒。在她看來,抗爭者正試圖讓廣場看起來像是個革命現場──電影《悲慘世界》(Les Misérables)裡的法國大革命。這倒不是說法國大革命時就有輪胎了,但惡臭與火焰符合了她心中的意象。瑪莎穿越了抗爭者的路障。

她這時置身無人地帶,這道狹長的雪地,將廣場上燃燒輪胎的路障與警方的圍欄路障隔開。身穿黑色長袍的男人──正教神父──佇立在這裡。瑪莎看見了十字架在雪中的巨大灰色輪廓──其中一位神父高舉的十字架,在昏黃街燈下投射出長長的影子。她意識到,這些神父正在為路障兩方的人命祈禱。她在那一刻知道上帝是存在的,同時也知道會發生戰爭。

書名:《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國族、極權、歷史記憶,人民為何再次臣屬於普丁的國家?》
筆名:瑪莎.葛森(Masha Gessen)
出版社:馬可孛羅/城邦
出版時間:2017年3月30日

「你不能過去,」政府方面的一名軍官說。他身穿鎮暴裝:「你需要安全帽。」

「如果我是記者呢?」

「你還是會被殺。」

「別擔心,子彈打不到我。」她差點說了:「我會從雨滴中走過。」

「好吧。」他說著,拉開一段路障。「但不要接近金鵰(Berkut)。你會被殺的。」

金鵰(烏克蘭語「金鷹」之意)是特種部隊。廣場上的人們說,殺害人民的就是金鵰部隊。而在政府這方,金鵰部隊顯然也以殺手之名著稱。瑪莎透過他們的黑色滑雪面罩認出他們。她緩緩接近了金鵰部隊的火堆。路障兩方的每個人都升起一堆火,每個人都有熱茶喝,每個人也都共享火堆和熱茶。就連金鵰部隊也一樣。

「你叫什麼名字?」黑色滑雪面罩下的一個人問她。

「瑪莎。」

「我則叫謝爾蓋。」那個面罩笑了,露出兩排大牙。他不可能知道瑪莎的前夫和她曾經熱烈愛過的男人都名叫謝爾蓋──他的意思想必只是他們兩人很像,因為他們的俄文名字都是最常見的。她塗抹著戰鬥迷彩從另一方而來,他戴著黑色面罩,但他們來自同一個民族。

金鵰部隊不想受訪,但瑪莎不願離去。到了清晨三點,他們開始說話了。清晨五點,瑪莎達成了她前來的目的:她感覺自己理解他們。金鵰部隊軍官認為他們是前來保衛和平的。他們確信抗爭者是一小撮麻煩製造者,也不特別效忠於烏克蘭總統亞努科維奇(Viktor Yanukovych),但他們相信秩序和強大的力量。真正的領袖絕不可能讓下等人在國家首都的中央廣場燒輪胎。比方說,這種事就不可能在俄羅斯發生。他們甚至提到了沼澤廣場。瑪莎試著告訴他們,沼澤廣場的狀況與「廣場」完全不同。他們說這是好事,瑪莎可不這麼確定。但她很確定,不管在基輔發生了什麼,結局必定會與莫斯科的抗爭不同。

「烏克蘭是某種平行現實的俄羅斯。」她在自己報導的結語裡寫道:「那兒的一切都完全不同。」雨點電視的網路刊物《大象》(Slon)以全稿照登的形式刊載這篇文章:所有編輯都不反對將烏克蘭稱為俄羅斯的某種替代。(上)

●本文摘選自 出版之《偉大的俄羅斯回來了:國族、極權、歷史記憶,人民為何再次臣屬於普丁的國家?》

延伸閱讀:

● 俄羅斯極權下被分裂的民族故事(中):克里米亞的歷史脈絡

● 俄羅斯極權下被分裂的民族故事(下):攪動風雲的普丁智囊──杜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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