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奧義》：意義無可分割的一聲狼嚎

法國新生代哲學家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特別關注人類與世間萬物的關係，並試圖提出一套新的哲學角度，重思人類作為一種物種，該如何與其他物種共存。

《生之奧義》由六篇哲學隨筆組成，揉合生態考察與內在思索，堅定優美的筆觸下則埋藏著生命的徬徨與溫柔。（編按）

文／巴諦斯特．莫席左（Baptiste Morizot）

　　狼嚎與人類語言之間，擁有什麼樣的親緣關係、什麼樣的相異性？

　　確實，我們必須承認，狼嚎在傳遞訊息上，一定程度來說是貧乏的：這是說，狼嚎並不傳遞複雜的訊息，而這唯一的原因是，狼嚎裡沒有語句；沒有語句的意思是，狼嚎沒有主謂關係（prédication）。主謂關係是語言學與邏輯學的現象，要有句子才有主謂關係，主謂關係能夠為主語賦予性質：「天空是藍色的」、「你是個騙子」。隨著主謂關係出現的，是真與假，是錯誤與謊言的可能，確切地說，這是因為「針對某事物做出某種斷言」成為了可能。當語言就只是高聲宣說一個詞（「藍色！」）而不是一句話，就不可能有謊言或錯誤，也不會有真實，因為誰都沒有被什麼所斷言。

　　不過，狼的叫聲裡確實有類似斷言的東西，一種敘言的（constative）面向，但這種面向較存在於陳述（énonciation）的情況裡，而非在嚴格意義上的主謂關係裡。它是指示的（indiciel）：如果說有叫聲而你們聽到了，這正是因為我在這，因此，所有聽見我的叫聲的聽者都透過演繹來得出這樣的結論：叫聲的意思是「我在這」。

　　除了這種敘言的面向，狼的叫聲裡還有貨真價實的激勵的面向（狼嚎強而有力召喚著聽者去從事種種行為），另外還有做言的面向（performatif）。哲學家約翰．奧斯汀（John Austin）等人所理論化的「做言」乃是人類語言的一項奇異功能，是某類動詞的特性：這些動詞在描述一個行動的同時完成了這個行動。「我宣布你們結為夫妻」、「我勸你快逃」、「我命令你來」都屬於做言。在牠做言的狼嚎裡，狼說：「我們是狼群」，又說：「讓我們成為狼群」──狼群就這樣成了。狼透過嚎叫聚攏、再聚攏狼群，狼嚎將每一匹遠方落單的狼連結到所有其他狼的內心。狼嚎對方圓十公里的其他狼透露了我這匹狼、我的情緒狀態、我的欲望、我的疲勞、我的恐懼，就好像電話裡一名好友的聲音，經過了多年的靜默，讓他在房間裡完完整整地出現，那獨一無二的他的生活方式。

　　集合的嚎叫因此融鑄了人類話語的好幾項功能：傳遞訊息、激勵、做言。這聲狼嚎裡蘊含了整套沒有語言的語言。狼嚎同時是指示的語言（我在這）、激勵的語言（你們來找我）以及做言的語言。狼以一聲無以分割的鳴嚎表達了：「我在這，你們在哪？讓我們成為狼群」；牠更也透過宣說，聚攏了狼群。牠以同一聲鳴唱說出了「我在找你們，你們來找我」，既然孤獨是必須以呼喚填補的殘缺。

　　而狼也可能是在呼喚自己，在夜的靜寂中，牠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宛如一名暗夜風景裡踽踽獨行的旅人，他甚至連自己的雙手都看不見了，簡直要懷疑自己是否存在，於是開始為了自己而高聲說話。開始叫喚自己的名字。他的聲音將他吊升回存在之中，就好像他借助言語的力量，硬是把自己從虛無裡拉了出來。

　　我們得注意到，狼嚎的一大獨到之處，是狼嚎叫時並沒有預設明確的聽眾，狼嚎是在情況不明中詠唱出來的，狼嚎乃是為了一切對象而詠唱：狼嚎叫時，並不曉得誰會聽見狼嚎。當言語並不確定它本身的命運，言語會變成什麼？請想像，暗夜中，您在不曉得誰會聽見的狀況下嚎叫。請想像，如果您無法知曉方圓有時達十五公里的範圍裡，誰會聽見您的聲音、您的訊息、您的存在──朋友、敵人、獵物、競爭者……？──您會說些什麼。這造就了我們在前面討論過的，狼嚎一系列的特質。這尤其能歸納出，如果我們想要公正對待狼嚎的意義、狼嚎的內容，我們就必須聽見狼對所有可能同時聽見狼嚎的對象說了什麼。狼嚎這無以分割的單單一聲鳴唱，就蘊藏了要對所有與鳴唱者都織就了一段關係（捕食關係、衝突關係、愛情關係、警戒關係、片利共生關係、遊戲關係、友愛關係、地緣政治關係……）的對象說的話。關鍵在，必須把以下各種意義，都包納進狼嚎之中：狼嚎對烏鴉的意義，烏鴉因為有機會與狼共享新鮮的動物屍體而愉悅歡欣；狼嚎對狗的意義，狗啊，這些狼亦敵亦戀人的後裔；狼嚎對與狼共生的狐狸的意義，如果狩獵有成，狐狸想要加入盛宴；狼嚎對蜷縮在荊棘叢中的狍的意義……

　　狼的鳴唱是一簇複數的邀請：具體有形的聲音對每名聽眾都以特定的邀請之姿產生了效果，召喚著各式各樣可能的行動。

　　與一切動物的聲音相同，狼嚎與詩都對語言的種種功能做了無可分割的運用；狼嚎與詩都擁有種種意義、種種邀請渾融錯綜而成的連結交織；狼嚎與詩都直爽表達了種種情感、種種慾望織纏而成的一個整體；狼嚎與詩都言說出了一種聞所未聞、無可抗拒的生活方式。

　　恐怕要求助於詩，才能解開就在這山脊後方、我們面前，狼在同一聲鳴嚎裡強而有力同時表達出的織錦般的謎奧：這些蘊含在鳴唱中的邀請，它構成了我們眼中的「涵義」在動物世界裡的對應物。

　　而這些邀請對鳴唱的每個聽眾來說，都各自不同，但每項邀請都蘊含在鳴唱裡面，蘊含在這聲鳴唱與各種生物的關係裡：

　　「我在這，來吧，不要來，來找我，快逃，回答我，我是你的兄弟，戀人，陌生人，我是死亡，我害怕，我迷路了，你們在哪裡？我該向哪個方向，往哪面山脊，朝哪座峰頂奔跑？是晚上了。用一顆洪亮的星星突破迷霧吧，讓我一路跟隨星星！那你們之中有誰聽見我了？朋友？（輕聲。）敵人？讓我們成為狼群！我們是狼群。快點快點！愛我的話就跟我來！你在嗎？我不完整，我屬於你，我等著誰來安慰。（快板。）有個聚會要舉行，我們即將動身，儀式快要完成，我已支離破碎。有誰在嗎？我等不及了。快樂！噢，快樂啊！」（有個誰回應了。）

　　就只是一聲狼嚎。

●本文摘選自衛城出版於11月3日所出版之《生之奧義》內篇章，該篇內容節錄、編改自〈在生物家過上一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