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奏樂5-5】黃珮迪／指尖歲月

持抱三公斤的選擇

她，不是我的第一選擇，甚至在第一堂課前，我從未聽過她的聲音，然而，她卻影響我至今。

小學四年級時我進入音樂班，除了主修的鋼琴，還得再選一項樂器作為副修。當時的我，對其他樂器一無所知。媽媽心疼我起步較晚，便建議我選國樂器當副修，她想起琵琶演奏家呂秀齡，問我：「我們來學琵琶好嗎？」於是，琵琶成了我的起點。

第一堂課，學的是「持琴」，也就是如何正確地抱著琵琶演奏。當我抱起琵琶時，不禁驚呼：「這也太重了吧！」一把用好木材製作的琵琶，少說有三公斤。我怎麼拿都拿不好，身體不斷遷就：她往前，我急著抱住；她往後，我則被壓得喘不過氣。回家後，我吵著跟媽媽說：「我不想學琵琶了！」但媽媽淡淡回應：「來不及了，琵琶已經買好了。」

既然無法回頭，我只能硬著頭皮開始學習。直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我依然感恩那時的相遇。第一堂課下課時，老師提點了一句：「記得是要讓琴去配合妳，而不是妳去遷就於琴。」當時十歲的我自然聽不懂，這句話卻成為日後體悟的重要伏筆。

繭與指甲背後的堅持

第二堂課，我學習戴假指甲。在琵琶與古箏這類樂器中，假指甲是演奏必備的工具。當時的我對這些小配件感到興奮，卻未料到假指甲竟然有這麼多學問。曾經在重要的比賽與獨奏會上，手汗讓膠帶失去黏性，導致假指甲當場飛落，這可是琵琶演奏者繼斷絃後的噩夢。

琵琶人有著專屬寶盒──「指甲盒」，總是備有常用指甲、備用指甲、膠帶、剪刀與砂紙，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物件，決定了音色的細膩程度，也象徵著我們的堅持與執著。

第三堂課開始學習左手按弦，我痛得直喊：「哎呦，痛死了！」但這一次，我並未萌生放棄的念頭，因為我開始聽見自己在琵琶上彈奏出的聲音，竟然有點有趣。隨著指尖磨出厚繭，琵琶成了我身體的一部分，我的練習曲也逐漸成形。

我最喜歡的琵琶曲，是音樂家劉德海於1984年創作的〈天鵝〉。這是一首必須用「心」一練再練的曲子，劉海德用各種技巧模擬天鵝振翅，以優、緩、美創作出天鵝的自由灑脫與冰清玉潔。十五歲彈奏之時，我非常討厭這首曲子，因為極其困難；二十年後的今天，我卻在其中領略到「順勢而為」的藝術，以及緩步前行的美感。

音樂是時間的藝術。初學時難以領悟的古曲，隨著歲月與心境的歷練，終於能品出箇中滋味。琵琶演奏結束後，總要靜待琴音自然消散，那是木頭共鳴與空間返響的美妙瞬間，如同每一首古曲都承載著古老文化與故事，緩而悠揚，悠則生美。

以琴為心的時間藝術

彈奏琵琶，得向左傾三十度，剛好貼著心臟。老前輩音樂家總說：「練琴也是練心。」而那三公斤的重量，也讓心恰好扎根於琵琶的悠遠文化。多年下來，我終於懂得，不是去遷就琴，而是讓琴成為我的口、我的心。

學習琵琶，讓我得以在絲弦琴海中體驗美的境界，造就我的音樂美學觀與人生觀。每一曲的彈奏，都是與時間的對話，在熟稔與變化之間尋找心的共鳴。深厚的演奏基礎與對其美學歷史的理解，也成為我在音樂產業工作中的重要底氣。

漢寶德在《談美》中說：「美不只是感官的愉悅，而是一種發現、一種成長。」彈琵琶亦然，它不只是技藝的磨練，更是對美的體悟與追尋。每一次、每一首曲目的彈奏，都是彈挑吟揉、虛實結合、抑揚頓挫的探索，透過左右手兼用的演奏技巧，穿梭古今，找尋藝術頂端的美景。

彈琵琶，如同品味美酒，得要細細品酌，感受層次變化，從初聞的芳香到回甘的餘韻，皆蘊含深意。彈其音，悟其道，游於藝，在一遍遍的演奏中磨礪指尖與心境，體會音符與情感的交融，領略藝術的靜美，讓思緒隨旋律沉醉於時光釀造的醇厚韻味。

這，便是屬於我的琵琶練習曲。

●作者簡介：

黃珮迪，左手彈琴，右手寫作，為音樂打工，腦袋忙著思考怎麼讓更多人愛上音樂，堅信微小可以創造大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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