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綠如／過節

大年初三清晨，鞭炮聲轟隆轟隆，前一夜回娘家的歡笑聲尚在耳邊迴盪，母親蒼白著臉說：「我……不舒服。」隨手抓起幾樣物品，帶她直奔醫院。

踏進白色高塔，宛如進入異世界。外邊鑼鼓燦鬧，裡邊陰沉靜默，像過曝的照片。急診室排等著幽長隊伍，生老病死這等事是不過節的。心裡再怎麼急，也急不過後方被推進來的女人。警察上前盤問，怎會從二樓跌下來，是不是男人推的？

吵架這等事，也是不過節的。

問診後，急診室醫師僅從全身發冷的症狀，無法判斷病因，立即安排檢查。新冠篩檢、抽血、驗尿、測心電圖、打點滴、照胸腹X光……一關一關，比安檢更為繁瑣。

期間我陪母親如廁，當時情況極不明朗，沒料到鼻子最先察覺端倪。一種委屈無法訴說，彷彿找不到出口，混雜著過度發酵的藥味。

檢驗出來是尿道發炎，鼻子在腦中掃描一會兒，閃過奇異靈光，如同福爾摩斯已預先料到兇手般，露出沉潛的笑意。

追加做電腦斷層掃描，感染已引起腎臟發炎。醫師火速會診泌尿科後，建議母親住院，他望著我：「大過年……老人家覺得不吉利……」

我深吸口氣向母親說明，她沉默半晌，擠了笑容說：「哪有要緊？這麼多醫生護理師陪我過年啊。」深鎖在她眉心的問號，伴隨一抹漣漪暈開。

一會兒後，情況突然急轉直下，即使抓到兇手，它仍不放過母親。她體溫急升，血壓飆至213，欠起身說她反胃，我拿個紙袋，顫抖著手接著。

時間靜止在黑鍵，這一刻，我們只剩下彼此。

自我有記憶以來，母親性格溫順，或許因她年幼時經歷過父親失蹤之苦，故在面對如此疼痛，僅僅發出一兩聲輕嘆。這本該是我人生大幸，此刻，我卻希望她能像嬰孩般哭鬧，讓我能同理，她究竟是怎樣痛著的。

某次部門例會，中場，女同事淚流滿面，軟趴倒下。事後得知是尿道感染至腎臟炎，她訴說著經常復發，痠痛猶如短匕在身上割劃，宛如揮不去的噩夢。

小四暑假，陪母親逛市場，眼前忽轉為灰白模式，隨後失去意識。母親背著我，在梧棲街上狂奔，大熱天，事後我還懷疑她哪來的力氣，將我背到診所去。僅記得當時醒來時，她靜靜坐在床邊，或許當時她亦是如我這般心情吧。

轉入病房後，十四樓靠窗的床位，大肚山全景收納入袋，厚重玻璃隔絕俗世塵囂，唯有光影輕柔入室，捎來希望。母親望著窗微微笑說，人在病時，即使是一丁點歡喜，都可以放到無限大。

幾日後陪母親經過護理站，窗景轉為星點霧灰，聽聞二樓摔下來的女人已準備出院，母親說好家在，有福氣，要回家了。思緒紛飛之際，大肚山那頭燃起如夢似幻的花火，劈啪作響，如蓮綻放，護理師與病人嘩嘩燦笑著，煙花映在人們臉龐，璀璨、閃耀。夜空被點亮，巨塔籠罩在迷濛的光影中，甜潤而溫柔，彷彿在提醒我們，人間依舊在過節。

隔日北上返家後，哥發來母親消息，宛如青鳥，在窗外舞著笑著，喚醒整個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