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 ／《依達的抉擇》：寫好結局的故事，才正要開始

面對暴力，我們該抵抗或成為共謀？當暴力是歷史，悲劇已成定案，結局早被書寫完成，一個人對過去的覺醒，將如何影響著即將走向的未來？

在1962年的波蘭修道院裡，住著一位名為安娜（Anna）的孤兒，雖然安娜對於自己的親生父母一無所知，但這似乎不曾阻礙安娜想成為一名修女的念頭。就在她宣誓終生為上帝服務的前夕，修道院院長要安娜探視她素未謀面的阿姨汪達（Wanda），那是她唯一的親人。

啟程那天，難得離開修道院的安娜望著街上人來人往發怔，她並不知道，這場見面將改變她的一生──抑或說，帶領她走進那段過往的家族歷史。

原來，安娜本名其實是依達（Ida），而身為天主教徒的她，是一名猶太人。在阿姨汪達引領之下，她發現自己的身世，也終於「認識」了當年在二戰中遭納粹所害的父母。她們回到父母故居，見到當年為了占領居所而殺害父母的兇手，不只依達大受震撼，汪達此時才亦得知，自己的兒子也死於那場悲劇中。當時還幼小的依達因猶太人特徵不明顯，幸運地死裡逃生。

《依達的抉擇》像一部公路電影，只是這趟旅程不是前往，而是歸返。主角想知道的並非該往何去，而是他們從何而來。我們理解角色出發時的心理困境，也看見兩人過程中經歷的成長，最終使她們步上兩條截然不同的路──找到新的落腳處，或帶著不同心態回到原點。

本片兩位角色依達和汪達都踏上同樣旅程，但巧妙地，一位被歷史深深牽引而疲憊不堪，另一位則對歷史一無所知，企盼找尋自己並不知曉的過去。即便知道一切早已過去，無論好的壞的也塵埃落定，然而，真要翻開牌底真相，仍是段煎熬過程。更何況她們面對的，是人類史無前例的暴力，是家人幾近滅口的災難。壓迫尚未遠去，傷口還沒結痂。

儘管天主教發展自猶太教，但兩者對耶穌的看法相當不同，虔誠的天主教徒發現自己的猶太身分時，難免迎來宗教認同矛盾，想起當年猶太人被納粹壓迫屠殺時，他們在集中營裡往天仰望，發自內心絕望喊問──上帝在哪？耶穌在哪？其他同樣信奉耶穌的教徒又在哪？這或許是一生遵從上帝教條、對宗教深信不疑的依達，第一次產生了質疑。

意志動搖時，更多衝擊也將接踵而至。依達在這趟旅程中得到的刺激，不僅源於她的家族歷史，也來自一場偶然邂逅。從小在修道院出生成長的依達，對於外在社會理解甚少，她所聞的知識來自聖經，所見的社會也僅限修道院。在找尋自我的路途中，她遇見一位吹奏薩克斯風的男樂手，本是情竇初開的年紀自然而然深陷愛情。初嘗世俗滋味的她，已不再能保持所謂「純潔」，她回頭凝視自己的修女服，對上帝懺悔，但心中質變已然發生，不僅來自愛情，也來自宗教與身分認同的矛盾。

出世或入世？這便成所謂「依達的抉擇」。

觀看這部電影，不得不綜觀波蘭國家歷史。波蘭如一盞殘燭，在殘酷的國際現實博弈中，微弱火光被多次擰滅，燃燒，又再度擰滅，那是用盡一個民族的氣力維繫起的光芒，卻只需一紙條約或一道禁不起挑戰的命令，便瞬即熄滅殆盡。

近代波蘭被瓜分又歷經三度滅國命運，二戰中更有成千上萬猶太人在這片仿若被詛咒的土地上喪命。二戰後社會主義掌權，人民生活困苦，這場悲劇故事自始至終都未劃下句點。片中描繪的六○年代正是東歐社會氛圍風起雲湧之際，鄰近的捷克發生布拉格之春，雖未真正推翻共產統治，但那卻是東歐劇變的序幕，人民對共產制度已不再深信不疑。

只不過，土地何其無辜，邪惡的總是人類，但這樣的歷史重擔卻落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如依達，如汪達，如那些納粹屠殺受難者與他們的後代，以及他們後代的後代。在得知父母輩的遭遇後，都已不再是同一個人。

波蘭導演帕威‧帕利科斯基（Pawe Pawlikowski），2013年上映的此片為他奠定國際知名度，也與他2018年同樣名聞遐邇的後作《沒有煙硝的愛情》有著許多共通點。除了同樣的黑白攝影、1.37:1復古銀幕比例，構圖與鏡位中許多上空留白的設計也有跡可循。戰後東歐歷史在影視中雖已是改編常客，但導演的切角既私密又富野心，佐以內斂沉穩的影像風格，更濃抹大時代的無奈。

我不確定編劇是否有此用意，但女孩依達一角一再令我聯想至波蘭，她無法拋開自身過去，面對未來也搖搖欲墜。依達遇見的男人則像極歐美國家所帶來的嶄新制度、潮流和文化，它們是那樣刺激，那樣誘人，對照單調的修女帽，也讓修道院顯得過於狹仄窄小。

男人用音樂帶領女孩進入新世界，讓女孩褪去她的修女罩帽，露出一頭秀髮，但那終究不是她的模樣──或尚未準備好成為的模樣。於是，她最終依然換回那套修女服，提著行李箱獨自離開男人，走在漫漫街道上，孤獨但篤定，沉默而堅定。

雖然看不清她將前往何處，但我們深知，這是一個看過世道的女孩，最終為自己做下的決定。這或許也是波蘭身為一個國家，身為一個民族，一直以來難以完成的心願──與過往悲劇和解，並且走出一條自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