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瑄/那一晚,我住上流社會
我牢記這句話,謹慎捧著別人給的熱情
我到底,為什麼會答應?想起來仍然不可思議,我是這麼怕生、容易緊張的人,用流行語彙來說:我是典型的I人。去陌生人家「作客」,還不只一頓飯、一個下午的時間,而是與他們同吃同住兩三天,還選在特別的日子——農曆過年!
坐落深山的私人別墅,交通阻隔,即便白日,同樣山霧濛濛,不辨四方,只聽見遠處溪谷隱約的泉水聲,想下山完全不可能。我到底為什麼會答應呢?我只能說,有錢人果然有令人敬佩的地方——他們有足夠的辦法,說服你、打動你,讓原本不打算答應的人,最後都熱切地握手,接受他們的提議……
為什麼會認識這棟別墅的主人?在職場匍匐這麼久,有件事始終想不明白,跟緣分有關。
有的客戶老闆,工作一結案,從此形同陌生人,不再有交集,這種就是沒緣分。但有些客戶老闆卻是不曉得看中我什麼,似乎認定我有「眼緣」。結案後,也沒忘記我,屢屢邀我參加他們的公司活動,甚至是帶著我去私人行程。
誠惶誠恐,又覺得壓力很大,我沒為他們特別做什麼,可是他們這麼熱情,是為了什麼?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老子說:「寵辱若驚,寵為下。」意思是,遭人辱罵時、與被人寵愛時,其實是相同的境遇:內心都會掀起波瀾。被寵的人拿著別人的善意,看似三千寵愛集一身,但其實是卑微的,被寵是需要惶恐的。我牢記這句話,總是謹慎捧著別人給的熱情。
客戶老董,帶我回家吃一頓飯,他的夫人更加豪爽熱情。後來董娘常常邀我去聊天,婉拒好多次,再拒絕下去就會讓人覺得我在躲她了。我提著迪化街知名肉鬆店買的「杏仁肉紙」奔赴董娘下午茶。董娘笑盈盈接過我的禮物,嘴裡嚷著:「唉唷,好貼心。這個我好愛吃,好愛好愛吃!」她笑容富貴,誇張疊句,我不知怎麼回應這樣的熱情,她伸手一拉,我跌坐在她身旁的空位。
她向貴婦姊妹淘介紹:「這是我們作家啦。他寫一本書,寫他阿嬤的事,讀得我眼淚一直流喔。」我心想,誇張了。「我們下次的讀書會,就要讀他的書。」董娘坐主位,姊妹之首,沒人敢忤逆她。一時笑語如海浪,她們根本沒聽過這本書,卻此起彼落讚譽起來了。
這時,董娘偷偷捏我的手,附在我耳邊問:「過年你要回老家?」我的書,有寫我家的故事,她知道的。我搖頭。一個人吃年夜飯。我們就像在講什麼情話似的,小小聲的。
接著,她在我耳邊細細碎碎說了一串,等我聽懂時,我立刻後悔剛才的回答。我應該撒小謊才對。她說:「老董在問,你來我們山上的別墅,和我們一起過年好不好?」
這太突然。我不要。我會怕。我一臉為難。「可是……」千言萬語不用說出口,董娘瞄一眼就知道我滿肚的百轉千迴。「來我們山上別墅住,不用擔心什麼啦。晚餐跟我們一起吃飯,其他時候,做你想做的事啊,不用陪我們。」
董娘說起,他們蓋在深山的別墅,老董當初花了很多心血,請了好多老師去看地,歷時多年才蓋出來的別墅。磁場好到不行。清晨破曉時,水霧罩著遠方山頭,可以光著腳走到別墅前的草地踩踩,接收土氣。庭院植有一棵靈木,清晨時靈氣最濃郁,一邊漫步,敞開雙手大口呼吸,樹的真氣全然灌進胸口,全身會像被清澈的泉水流遍,身體氣脈都會跟著竄動。董娘說,先前老董的好友借他們的別墅,照著他們的方法走,靠近靈木時,整個人跳起來氣動不止,像陀螺在草坪轉個不停。
音聲戛然而斷,董娘閒閒闔上嘴,含笑凝視我,忽然重重推一下我手臂。意思是:「都說成這樣了,還不點頭!」我確實有點暈。磁場啊、能量啊、山頭靈氣,每一樣都是我的菜,還有那棵靈木!行程太誘人。此時,董娘又拋出眼色,環掃現場一圈,那些貴婦各自聊各自的,氣氛正嗨。董娘又大力擰一下我手背的肉,定定瞪著我。意思是:「這些人巴結我,我不讓她們去。就只問你。還不去嗎?」
唉,好想去,但我心裡有個坎。我欲語還休的模樣,逃不過董娘的火眼金睛,她又加碼:「我們的上師仁波切答應了,也跟著我們上山過年。你來,會見到他。」老董一家篤信藏傳佛教,長期供養上師,據說仁波切的開示指點屢屢靈驗。
跑進深山別墅,更明白生活是比較出來的
坐上白色私家車,黑色墨鏡的司機,不苟言笑,自顧自開車。上高架橋、接高速公路、下到人煙荒涼的交流道。然後入山、在山路彎彎轉轉,像要盤旋到天上皇宮似的。我按下玻璃車窗,大口喘氣,緩解耳膜持續的耳鳴,我們不曉得開進多麼深山的地方。平地的城鎮早已阻隔在一重一重的山外,現在只有峭壁、萬丈溪谷,還有凍得醒腦的高山冰空氣。
當晚的圍爐,盛情招待。屋子之外是一片漆黑,入夜的山,變成龐大不可接近的黑暗世界。燈光璀璨,溫暖的餐桌上,這麼深山裡,居然有一鍋濃郁的砂鍋干貝雞湯,還有烤烏魚子、XO醬炒蝦球,更離奇的是居然有黑鮪魚生魚片!這些食物是怎麼運上山的?我隨著主人家,舉起紅酒玻璃杯,清脆地「哐」一聲敬酒。同在圓桌的仁波切上師,對於滿桌的佳肴視若無睹,靜靜守著眼前的一盤素菜。他渾身散發的寧靜氣息讓我佩服。
唯一讓我受不了的,是在座一位女士。她是董娘的朋友,似乎遭逢低潮,這頓晚餐她拚命嘲笑著先前的「家」,丈夫與婆婆的種種惡行。她就像一座負能量的高壓電塔,不斷釋放干擾電波,我聽得頭暈腦漲。所幸她也沒把我當一回事,我不必說話。只有董娘與老董慈悲微笑,溫暖附和著她。我吃完飯,按平日習慣,把自己的碗拿到後頭廚房,打算洗碗。董娘見狀,要我放著就好,待會家裡的「阿姨」會收。那位女士雙頰泛紅,早已酡醉,眼神迷離,哼一聲,冷笑道:「讓下人收就好啦!唉──你不會用下人。」
「下人?」我好詫異,心裡睜大眼睛,竟然親耳聽見這種話。我想她醉了。我環顧同桌的人,每個人都氣定神閒享受著阿姨的桌邊服務,連仁波切也是。只有我不習慣被人伺候的生活。
生活真的是比較出來的。我的生活沒有不好,但與他們的生活相比,就顯出我舉止不夠舒坦、「窮酸樣」。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我的生活,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
深山的守歲,沒有電視、沒有滑手機,我們齊聚在老董家掛滿唐卡布畫的佛堂,仁波切坐在黃色榻床上,為我們加持祈福。他喃喃嗡嗡唱頌經文,雙手同時變化繁複的手印,一下子蝴蝶飛、一下子蓮花指轉圈圈,一會兒手指結纏一起,目不暇給。最後我們一個一個上前接受灌頂祝福,排在我前面的女士,披上白色哈達,挑著眉毛,嚷嚷說:「上師要幫我,我要拿到一大筆贍養費!」
最後輪到我,接受祝福,我從口袋摸出一個紅包,捧在手中遞給上師,嘴說著:「供養師父。」仁波切輕輕皺眉,隨即用英文說:「不用了,謝謝。」旁邊女士忍不住駭聲大笑。幸好董娘前來解圍,免除我的尷尬。
從小我家也信佛,春節去佛寺,長輩都會準備一個小紅包供養師父。我秉持這樣的禮數來到這裡,情況卻完全不同,換來拒絕與嘲笑。董娘輕聲在我耳邊說:「師父來這裡,我們都供養好了。紅包你收著。」輕輕撫了一下我的背,千言萬語的安慰盡在不言中。我心裡難免落寞。
雖然前一晚有點小傷心,但隔天清晨鬧鐘一響,我還是迫不及待起床,興致勃勃準備去靈樹那裡感受磁場能量。
不過一踏出大門,我就凍得牙齒打顫,清晨高山的體感溫度之低,又加上寒冬,根本是在冷凍庫裡洗冷泉。但都特別為此而來了,不能放棄吧?我咬牙闖出門,卻在階梯打滑,原來石階早已結一層薄薄的冰霽,整個人翻車在地,痛到內傷。忍痛爬起來,不死心,脫鞋,赤腳踩上草地。尖銳的疼痛瞬時穿腦,像踩在滿地的碎玻璃,原來藏在草地的露水已凝結成稜角的冰粒,鋒利無比。我勉強走了兩步,就決定放棄。
站在房間窗口,乳白的世界,遒勁的蒼樹,若隱若現,藏身光霧裡。我好懊惱跑進這深山別墅,有錢人想的都不是我想的,有錢人的生活習慣也不是我隨意自在可以融入的。我幹嘛來蹭有錢人啦?想跑都跑不了。
即便被寵,也不一定適合上流的生活。過年,果然還是舒服待在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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