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馨潔/團圓的時候,我們記起

團圓的時候,我們記起。圖/林姿妏
團圓的時候,我們記起。圖/林姿妏

記憶都刻進鍋鏟中,她巧思布置每頓餐點的變化

像是壓下操縱桿,窗外的景色轉啊轉地變成新的面目,每瞥過頭便驚覺又換了一場四季。像陀螺轉著的也可能是我,但現在一切都靜下來了,空氣冷冷的,聞起來很乾淨,少了斑馬線上眾多步履帶來的灰塵,少了積沙成塔的焦躁感。

關上北上獨居的門,打開家裡的大門,在玄關脫去鞋子,光著腳丫探過屏風後,對著沙發上的阿公阿嬤說我回來了。然後放下行李換休閒服,窩上沙發陣容中,年假展開,一滴水滴回到她的河。

阿嬤數算著各人的年節行程,算起碗筷與房間,三個孩子四個孫子兩個曾孫,這樣一列壯盛行伍,她只想讓大家都吃飽都睡暖。弟弟一個人但他初三就下高雄去,初二小妹將與男友一起回來,大妹吃完婆家年夜飯當晚就帶著女兒來,妹夫則忙至初三才來晚餐,我跟弟弟除夕吃完爸爸家的晚餐才回來,晚餐別等我們喔。雜湊的人際網路,連日的宴席家人們來來去去,孫女婿不吃雞肉,大孫女只吃雞肉與海鮮,記憶都刻進鍋鏟中,她巧思布置每頓餐點的變化,必要時還要催大家分批洗澡。

買過一組心臟病牌組配上搶答鈴,想過年時一起玩,我跟阿嬤阿公解釋規則,但他們認為遊戲太刺激真的會讓人心臟病。後來整副卡牌還是新的,只有搶答鈴成為上菜鈴,當廚房傳出叮叮聲代表阿公需立刻聽命去端盤出餐。此時我將負責瀏覽整個家與房間,一一數算躺床上的、關在廁所的、坐在椅上滑手機、玩著遊戲機的,還有到巷口商店買零食的……確定人數後搖籤似地掇量,將筷子對頭對尾地放上桌,一併催促著眾人集合開飯。

有年筷子不夠,阿嬤神祕笑笑,說早料想到,拿出包裝精美的幾副新筷,沖洗擦乾擺上桌,餐桌放不下豐盛的菜肴而再併上另一張桌面,敞開而圓滿,人丁與筷子也舊也新。

兩段關於過年最深刻的記憶,像是在記憶之海被隨機舀起,透過逐次溫習而附著於時令的無厘頭片段。我如果唱「為什麼年夜飯——」,妹妹就會唱「總有一條魚——」我們總是哼起這句,從前卡通台的熱門應景歌曲,其他歌詞都被遺忘了,但這一句話卻巴著我們腦門不放。

從前大年初一的清晨,有個孩子被一陣騷動的咯咯聲吵起,那不像母雞下蛋時的興奮高昂,或是晨起時雞群吃飽放鬆的清嗓試唱,更像是一種群雜的低聲議論。大妹在窗邊看著空無人煙的前院,眺見荔枝園的公雞母雞們圍成整齊一圈,圓圈中心是兩隻公雞正相鬥,打輸一方退下,換另一隻上場直到選出贏家。雞群會在初一選出新一任的領袖,大妹繪聲繪色講述,人們總覺得那是小孩誤把幻想挪移成記憶,慈愛摸摸她天真的臉頰,我也當她在作夢。而隔年過年,清晨下樓來摸幾塊零食,路過大廳瞥見窗外的荔枝園那塊地,雞群又圍成一團,我看見,就像大妹說過的,圍成圈的公雞母雞們挺著亮麗的羽毛,偏頭討論著目前的戰況,空氣中有一種壓抑又期待的氛圍。

「白色羽毛那隻是今年的老大。」那年我與大妹奔相走告所有人。

去年那個愛作夢的女孩成為溫柔的母親。列隊中,阿公阿嬤帶隊往舞台旁挪上兩步為後輩騰出位置,家庭故事若是長壽劇,像母親喜歡的《冷暖人間》那樣,片頭演員介紹的定格片段,如今將多出兩幀給兩位新成員。

洗手槽有奶瓶,臥室安上了嬰兒床,餐桌上加了一副迷你版的小叉小匙,若每年拍下一張年夜飯桌上的餐碗餐具,定也道盡了那個家庭的故事。

總覺得他們早就決定,要成為富有包容力的長輩

我與大妹念幼稚園時,年輕的大舅有位女友,印象裡她非常美,好瘦好白又愛笑,我們長大都想像她一樣。她會幫我與大妹紮馬尾,騎著車帶我們至午市買好吃的雞蛋糕與飲料。隔幾年再也不見她,我們也來到不問的年紀,偶爾回憶起童年,她總是坐在那個記憶的角落。

某年弟弟恢復單身,那個來家裡拜過年的女孩不再被提起,但年節齊聚時,大家的記憶都輕輕飄過她的影子。某次下樓接從台北來中部的男友,「幫你準備的禮盒呢?」「抱歉,忘了帶下來。」我們手忙腳亂地在巷口商店買了餅乾禮盒替代,還私心挑了自己喜歡的,等著送完長輩就拆了配電視吃。小妹分手許久,阿嬤才聽說,與我理性地分析了小妹於關係中的處境,對方真是好人啊,她說。是呀,他們是兩個好人,我們結論如此。

洗碗時我收攏零散的筷子,雙手合十地握著菜瓜布,將它們置於掌心反覆搓出泡沫,再置於水流下沖洗,同桌吃飯要修幾年才能換得呢?滿桌阿嬤的手路菜,有浸了一夜入味的滷味,還有早起煨至中午恰好軟香而不爛糊的湯品,飯桌上我總想多嘗一些,或用手肘推推身旁的人,多吃一點,再吃一點。

手機上的角子機遊戲是阿公阿嬤的飯後消遣,因為是遊戲,輸贏無妨,有那麼一次阿嬤將小姪女抱到腿上,要她點點螢幕上的拉桿,沾沾小孩的好手氣,這樣的發想十分可愛,各樣生動的圖樣也隨著輪轉、隨機配對發出音樂聲,小姪女目不轉睛。

我將碗筷擺上桌,找出雙雙相對的花紋擺上,阿公問我:「幹嘛那麼麻煩?長短一樣就可以,不用一定要一雙一雙對花。」我聽了一陣釋然,相聚當下為要,甭要講究。總覺得阿公阿嬤早就決定,要成為富有包容力的可愛長輩,只要孫兒開心就好,任何決定皆給予絕對支持,溫暖地在沙發上守候大門開啟的時刻,等我們冒著風雨回來洗個熱水澡,吃頓飽飯,睡個好覺。本還會念我們總喝奶茶不健康的,如今叫外送他們也會來上一杯微糖的檸檬愛玉。

「阿嬤,妳剛剛在哭嗎?」某次與她通話聽見濃重的鼻音,還是感冒了呢?「沒有,剛剛想到,不捨妳小妹。」我訝於她的坦承,還有她對於這件事難過的程度。我反覆要阿嬤放心小妹還有她的前任,他們都是好人,他們很努力,未來有人在前方等候他們,他們會好的,「我知道,只是傷心。」阿嬤說。

正是這樣溫柔的阿嬤阿公,從沒說過什麼,真準備要結婚的伴侶再帶回來那種話,因為知道每個被帶回家吃飯的前任現任,都曾被寄予一份想要長久持守的厚願。那些同桌歡宴卻有相處期限的家人,都嘗過阿嬤的飯菜,吻過所愛,也吻過家裡的碗筷。

「昨天孜孜在玩小豬玩具,阿嬤問我那誰買的,我說你們,然後我有稍微提妳們分手了,阿嬤說她就知道,看妳講話的方式還有最近常回去就猜到了。」看完大妹的訊息我鬆了一口氣,今年不用憂煩如何解釋對方不再來拜年。我記起更早之前,半夜在床上看著手機流著安靜的眼淚,阿嬤突然打開門問我還不關燈嗎,我們對視了三秒,我狼狽說著要睡了要睡了。隔日早晨她待我如常,我總是疑惑她是否察覺我流淚,眼淚是透明的,房門口離床那麼遠她看見了嗎?

新年總好一切如新,近幾年才覺得這個祝賀聽來殘忍。然而每當年後由老家北上,打開獨居的居室,總像是經歷了一場記憶的置換,地板比想像寬闊,瓷磚比想像白,空間比印象更空,記憶說服不了前行蔓生的感知,而我也要傷心幾周來懷念與家人聚在一起的點滴。

角子機的把手拉下,愛情轉移。彼此深深愛過的人,在群組裡堅強寫著「嗨可愛的大家,到站了我有事要先下車啦」,然後退出群組,退出彼此的時間線。限時動態中,與我以及弟弟妹妹們同行一段的人們,在各自的頭像圓圈裡打卡生活,咫尺間是不再交會的星球,聯繫太沉重,曾經彼此的傾吐與親暱,被像是家人一樣包裹與接納的日與夜都恍如隔世,困頓與茫然卻也只能留給時光的暗房,唯一確定的,是所有相聚之間被記住的都不會被遺忘,或者至少還有這篇文章,你們都看到了,對吧!願你們幸福。

「他們好嗎?」阿嬤有時候會向我問起,我會回常在現實動態裡面看到他們,生活還是一樣正常地進行。那些他們曾經是我們,而今被我們輕輕地惦念著,特別在團圓的時候,有著這些想念才讓這個年,不失為一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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