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未竟的印度支那

三十多年前的電影《印度支那》中，風華正茂的女星凱薩琳．丹尼芙飾演遠道而來的法國貴婦伊蓮，她一方面踵繼家業，成為富甲當地的橡膠園主，另一方面憑藉長袖善舞之姿，巧妙出入階級組構複雜的殖民地社會，在遠東熱帶度過了一段遙遠而迷離的歲月──故事的背景設定於上世紀三○年代，法國統轄越南的末期，彼時世局漸趨動盪，宗主國和海外領地間的關係，亦如同即將抵岸的長浪，慢慢現出了裂紋。

伊蓮的養女卡蜜兒則出身阮氏王朝貴族，她在白人「母親」的精養富育下逐步長成，然而面對日益升級的法、越衝突，這樣一位天之驕女到底覺醒了血脈裡深藏的國族意識。一次反抗行動後，為了躲避官方追捕、尋求獨立與自由，卡蜜兒決意攜手情人奔逃出海；兩人於是乘坐蔽舊的帆船渡越下龍灣，沿途風平浪靜，星羅棋布的石灰岩叢就彷彿一座座豐碑，見證了亂世兒女天涯相守的盟誓。

相對於紅河畔的昇龍城（越南首都河內的舊稱），顧名思義，「下龍」即為游龍沉潛的地方，也是電影中良人情證今生的場域。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攜帶著這份懷舊印象復返下龍，腦海中依稀浮盪著革命加戀愛的敘事情節，並意圖由街道、建築以及喧嚷的人車市聲，搜索過往法殖民時代殘存的遺痕。按照旅行計畫，幾天後，一艘名為「印度支那」的郵輪將搭載著我御浪前行，航向那小島與石峰參差的綠水深處。

可是，於今觸目的一切已然多麼不同。纜車，夜市，遊樂園。舞台，商場，度假村。百貨公司頂層的巨大摩天輪提供另一種觀照的尺度，當車廂輪絞著晚晴流光緩緩升騰，在夕色的籠罩下，整座城市平鋪直敘地攤展出霓虹視野，繽紛，玓瓅，帶有蜃影般微暈的質地；浮凸於外海的成簇岩叢依舊崚嶒，只是隨著落日推移，似乎顯得更削瘦了些。

1940年代中，法殖民主義退潮，越南正式宣告獨立，爾後歷經多次戰亂、南北政權相互頡頏，資本主義的巨浪轉瞬又洶然掩至──沿海岸線開啟新一輪商貿競合，這片土地上的人民，果真全然獲得自由了麼？

後來，表定出航的印度支那號終究因炎方海面突發的風暴侵擾，未能如時啟碇；就如同電影末後，共赴日內瓦的法國母親和越南女兒，畢竟錯失了重逢的契機……而那些熱帶過往，憂悒而潮濕的回憶，也伴隨伊蓮遠眺河灣的目光，永遠地淤淺在未竟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