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銘豪／不想兌換的支票

十多年前在朋友開的機車行買了台二手車，起初車主是我，後來變成我爸，如今則已將它報廢。那是我買的第一台機車，也是最後一台。

朋友車行所在地於我很陌生，試騎時在附近巷子鑽來鑽去，一不小心就愈騎愈遠，回來時朋友說都快懷疑我駕車潛逃了。

儘管那時已被診斷眼睛有問題，知道視力將逐漸退化，但我不願接受事實，決定在尚看得清路況時買下它。

交車當天是個大晴天，我騎著它穿梭在車陣中，趁著停紅燈四處張望。騎樓嬉鬧的情侶、等公車的陌生人、一起等紅燈的騎士，不知多久的將來，這些人事物會從眼裡消失。我不想讓家人擔心，每天過著與常人相同的生活，心中的石頭卻愈來愈重，深怕一覺醒來，這世界全變了。

幾年後的某個假日，我騎著它赴約一場飯局，沒注意到車身過於靠近中線，以致手把擦撞對向機車，兩人皆重心不穩倒地。那一天，我失約了。

顧及他人與自身安全，我很清楚不該再任性騎車，但不想被家人發現，便將機車停在離家稍遠的地方，每隔幾天去發動一次。

某天下班回家，爸問我機車是否很久沒騎了，我支支吾吾說了個理由搪塞過去，也好奇問他怎麼會知道。原來，他走路買東西時注意到它都在同個位置，而且座墊上覆蓋一層薄薄的灰塵。

這下我學聰明了，每次去發動它時一併擦拭座墊、龍頭、車燈及後視鏡，再換一個位置，心想肯定萬無一失。

這種模式持續了幾個月。某天晚餐，爸忽然詢問我是否還有在騎車，我毫不猶豫地回答肯定句，但他接下來提出的問題，我卻無法解釋：「你的里程數怎麼沒增加？」

外表擦拭得再乾淨，還是被儀表板洩了底。就像我裝得再像正常人，最終還是被視力出賣了偽裝。家人的起疑源於我經常找不到物品，掉在地板的小零食沒發現、走路時會撞到東西。幾分鐘的一問一答後，餐桌上只剩下碗筷的聲音。

爸沒收了我的鑰匙。

自從車主變成他，接下來的日子我無需再裝模作樣地移動機車，連它停在哪也不聞不問。唯有家人長時間不在家，我才會負責去發動它，將它擦拭一遍，跨上坐墊，原地催油門。

多年過去，爸說機車的零件經常故障，要拿我的證件將它辦理報廢。上個月，他拿給我一張支票，是報廢機車的退款。那張支票不只承載著我過去的生活點滴，還有我已失去的視力。

坐在書桌前盯著支票，回想初次騎著它返家的沿路風景，腦中畫面清晰，視線卻已模糊。直至今日，它仍靜靜躺在抽屜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