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郁智/留字的人
學生時期,學校位於美國的五大湖畔,那裡有長達半年的時間都在下雪,一點點風,就隨著翻飛,忽而轉向。大地和天空都呈現出白色的漸層,沒有盡頭。
畢業前的最後一學期,我在各州的求職頻頻碰壁,也無心於課業,看著鏡子裡凌亂的自己,眼淚就像在眼眶裡打轉。我捧水把臉打濕,撐開笑容,用好不容易擠出的聲音對自己說,我生活得很好,過得很好。
我很好。
又一次在芝加哥面試失敗,窗外的雪沉沉落下,在公寓走廊一層鋪上一層。幾日後出門上課,一開門,寫在廊道雪上的巨大「SMILE」字樣,猛地向我撲來,旁邊還有咧嘴笑臉。
面對這樣的突然我毫無防備,輕輕咬著嘴唇,心裡一陣柔軟。
字與畫幾乎占據了我這戶的走廊面積,路過的人卻似是看懂了什麼,盡是踮起腳尖,打橫了身體緊貼牆壁走,僅在最下方的薄雪上,印下破碎的腳印。
我想,留字的人應是侷促站在門邊,使用球棒將單字穿透雪層,把話說得深刻,而不是以手指或樹枝寫下淺薄心跡。而他也清楚我的作息,往回推寫字的時間,確保這笑能新鮮,不被踐踏或新雪覆蓋,讓我一打開門就能看見。
是誰呢?是誰在背後看著我總是偷偷哭,總是告訴自己過得很好,總是在大雪裡假裝勇敢,假裝沒有刮痕,假裝知道要去哪裡,遂而留下一大片的笑。
這一地的雪字讓苦悶的留學生有了新話題,加油添醋流傳在不同口音中,或特地前來合影,笑得如字中所希望的。
那天過後,如有人拍我的肩,或對我微笑說加油,我猜測身邊每一個可能,也在臉書刊出了尋人啟事。
完好無傷的SMILE和笑臉被路過的人踩出第一個腳印後,愈來愈多的腳印踏上去,玻璃渣似的碎冰在鞋底下嘎吱作響,小攤小攤地化為汙泥。
直到我畢業後離開大學城,更久後離開美國,我仍不知道是誰在雪中留了字。
那單字並不深奧難解,但我有時想起,特別是在往後人生許多疲憊、哀傷或無法前進的時刻,有那彷彿聽得見聲音的笑,是更大的祝福,一切好像就不這麼難了。
溫暖過我的善意,站在遠方閃著小小的光。
因為那則尋人啟事,多年後臉書的動態回顧提醒我這一天:「與你一起重溫美好的舊時光,希望你會喜歡。」我很喜歡,謝謝你,我不知道你是誰,卻願意為我留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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