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漢澄／聖愚與瘋僧

我沒事的時候喜歡打開電視，看看宗教、星座、算命，或是風水的頻道。哪種迷信我倒不挑，就想看看人可以荒唐到什地步。有時仔細聽裡面的「大師」講完話，會驚奇不已：「哎，這個人是傻瓜耶！那個人精神有問題耶！然後他（她）們還擁有很多信徒耶！」

崇拜傻瓜或瘋癲的人很不可思議嗎？並不會。因為不論中西歷史，都有此一「優良傳統」。

宗教的瘋愚傳統

在中國，那是瘋僧或瘋道士。比方在《紅樓夢》第一回中，甄士隱抱著小女兒逛街，「只見從那邊來了一僧一道。那僧癩頭跣足，那道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你把這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那僧還說：『捨我罷！捨我罷！』……」照理說，任何正常的父親碰到這種事，都應該馬上報警抓人，甄士隱卻不這麼想，他「心中此時自忖：『這兩人必有來歷，很該問他一問－－如今後悔卻已晚了！』」這表示在中國古人的心目中，一般的瘋子只是瘋子，瘋出家人卻很有門道，是應該要討教的對象。

再舉個更出名的例子：南宋的禪師道濟和尚。只因為他喝酒吃肉，瘋瘋癲癲，就被人愈傳愈神，寫成小說，變作神通廣大的「濟公活佛」。直到今天的台灣民間，還常見乩童扮成小說中的濟公模樣，搖扇持酒，醉醺醺地為眾多信徒「開示」，真不知是什麼跟什麼。

西方世界在這方面不遑多讓。基督教有著由來已久的「聖愚」傳統，就是「為了基督而癡愚」的意思。有些苦行修士表現得半瘋半傻，身體髒汙，衣不蔽體，甚至全身赤裸，四處遊走，胡言亂語。這些人被認為是受了上帝啟示的「蒙福之人」，雖然瘋傻在外，其實擁有非凡的智慧與超能力。究其緣由，很可能因為《哥林多前書》中這麼說過：「人不可自欺。你們中間若有人在這世界自以為有智慧，倒不如變作愚拙，好成為有智慧的。因為這世界的智慧，在神看是愚拙。」細究文中意思，應該只是說所謂的智慧在神的眼中與人的眼中大有不同，人自以為的智可能是愚，人以為的愚可能反是智，但沒有說人只要表現得瘋傻，神就會覺得他有智慧，就值得別人崇敬。不過，這種事沒辦法跟信徒講道理，因為神自己不曾現身說法解釋什麼才叫智，而人的愚沒有止境。

科學出現前的瘋愚觀

西方宗教史上最引人注目的一位「聖愚」，名叫格里戈里•拉斯普丁，十九世紀的俄羅斯人。此人一生充滿傳奇，年輕時在家鄉就以生活淫逸放蕩出名，「拉斯普丁」其實是鄉人為他取的名字，俄文的「放蕩」之意，後來投身東正教修道院，搞神祕主義，主要做些預言、巫醫類的業務。他的身材壯碩，眼神特別有魅惑力，極受到婦女的歡迎，還擅長催眠術。在展現了幾次「神蹟」之後，名聲地位在貴族圈子迅速竄升，最後進了沙皇尼古拉二世的宮廷。拉斯普丁在皇宮如魚得水，深得皇后信任，可以自由出入，掌握了巨大的政治影響力，能左右官員的任命。他被稱為「聖人」，受到眾多貴族婦女的崇拜，在宮中縱酒宣淫，無法無天，跟唐玄宗與楊貴妃宮中的安祿山很神似。

一些貴族與朝臣們覺得這傢伙再被放任下去，頗有亡國的實力，非死不可，就聯合起來誘殺他。接下來的傳聞相當離奇，證明拉斯普丁的身體確實天賦異稟。他吃下含有好幾倍致死劑量劇毒的食物跟酒，渾若無事，他們只好對他開了三槍，其中一槍正中頭部，還是沒死。接下來用啞鈴將他打得頭破血流，依舊活著，最後把他扔進冰冷的河水中浸了好久才死成。其經過委實太有戲劇性，後來被拍進了2021年的電影《金牌特務：金士曼起源》當中。

不過我們可不要一廂情願，以為自己若是時光穿越到古代，只要裝瘋賣傻，也能像聖愚或瘋僧一樣受到尊崇，吃香喝辣。事實上，只有少數的瘋傻人物能得到這種待遇，大多反而會遭遇到完全相反的悲慘結果。比方我們看歐洲中世紀一直延續到歐美近代的「獵巫」中的宗教法庭紀錄，那些受到非人酷刑後枉死的眾多所謂「巫婆」或「巫師」們，不少是精神疾病的患者，他們的癲狂言行，被教會詮釋為勾結惡魔的鐵證。而在中國的類似病患，則會被貼上「鬼附身」、「中邪」的標籤，也少有什麼好下場。因此，瘋傻本身不是重點，瘋傻的同時而又顧到「宗教正確」，才是聖愚與瘋僧的構成要件。

若想追根究柢，問問為什麼中西古人都把一些怪人的明顯脫序、愚蠢，甚至瘋狂的言行看作是神明的啟示，把這些人當成某種神聖力量的代言人的話，我們必須先理解一下，古人碰到身心異常時是怎麼想的。

除了出於特定目的的裝瘋賣傻之外，不論癲還是愚，皆是大腦的毛病，自有其科學的成因。然而數百年前的中西古代，並沒有科學的醫學可言，當然更談不上精神醫學。當時的人不懂大腦的運作，不理解思想行為的構成，不知道神經傳導物質的存在。遇到有人言行狂亂，驚懼之餘只能強做解釋。癲狂癡愚在中國是陰陽失調、邪風入侵，在西方則是天體影響、膽汁體液失衡，這還算是相對「理性」的「正統醫學」看法了。若不巧碰到宗教情懷特別強烈，滿天神魔的時代與社會的話，那自然就變成了神的啟示或魔的入侵，至於歸神還是歸魔，就取決於當時的主流信仰想怎麼利用這當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