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良／化學老師小野

升上國中二年級要上化學，全班以為來上課的會是經常醉醺醺的熊老師，但這天登台的卻是個年輕人。他自我介紹：「我叫李遠，你們的化學老師，也是個作家，我的筆名叫小野……」是的，這位化學老師就是現任文化部長。

冰淇淋的甜美滋味，著實教人刻骨銘心

那時台灣實施九年國教沒幾年，要在國中教書得專科以上畢業，彼時大學生不多，能來自師範大學的更是鳳毛麟角。我們這偏鄉小校突然來個師大生物系畢業的老師，還是出過書的作家，立刻成為全校師生討論的焦點。

那個國中男生要剃三分頭、女生剪西瓜皮的威權時代，升學主義當道，哪管常態分班，各年級非但有升學班與放牛班之別，「德、智、體、群四育均衡發展」亦只是官樣文章，老師們多以成績區隔學生好壞，並用「恨鐵不成鋼」的體罰表達「愛之深、責之切」，對學生的管教就像在軍營，師生關係是對立且緊張的。

在升學班的我們，國二以後的音樂、體育、童軍、工藝等聯考不考的科目，全由班導師掛名上課，他拿這些課來考試或複習英文、數學、物理等項目；當時全校只有熊老師教化學，他係中國大陸知名大學畢業，且常帶學生參加全國科學競賽和展覽拿獎，不過，學長姊們常道熊老師衣衫襤褸、邊幅不修，並可能因感情受創酗酒，上課常呈宿醉狀態，再不就是誇口自己的發明和創作……最終，學生物的小野被校方指派來教升學班的化學。

但小野教我們班的第一堂課非但沒化學，反而先教我們唱英文歌〈Five Hundred Miles〉，那是我們這群鄉下少年人生第一首英文歌曲。到了第二節課，還是沒化學，他只說教室外頭天氣不錯，便帶全班到後山走走，讓我們這班小男生樂壞了，有監獄囚犯突然獲釋般的喜悅。然而，當大家一回首，卻瞧見班導師冷冷隔著辦公室玻璃窗盯著我們，難以繼續享受午後陽光。

第二堂教化學元素表，小野強調這是基礎，可是看我們要背的東西太多，就編了個「青海有個人叫李皮棚（氫氦鋰鈹硼）……」故事，把118個元素一一帶入情節裡，大家果然很快就記住了。那次月考全班化學成績平均八十分以上，他樂得在上課時請大家吃冰淇淋作為鼓勵；要知道，我們考試成績若沒達到導師設下的標準，會挨棍子、打手心，那時冰淇淋的甜美滋味，著實教人刻骨銘心。

他見眾生一臉倦容，就趕人去戶外打球

下課有限的十分鐘，老師們大多疲憊地回辦公室休息，但小野卻捲起褲管和袖子，與放牛班學生約在籃球場鬥牛。有次戰況激烈，他竟脫下鞋襪，赤足在烈日下狂奔投籃，引得全校學生熱血沸騰、大聲喝采助威，也引來校長、老師們探頭觀望，卻多半表情不以為然地縮回辦公室去。

不管有沒有被小野教到，學生多認為他很隨和、像個大哥哥似的，很有人氣，所以大家會叫他小野老師或直呼小野；不過，其他老師們則褒貶不一，有人認為他有才氣又年輕活潑，也有人以為他行事作風新潮卻沒了規矩，少了為人師表的威嚴和尊嚴。

小野聊到他小時候就投稿報社賺稿費，不僅幫助家計，發表的作品多了還可以出書；他告訴我們，寫作不是只有論說，也能記錄日常生活感觸，要我們多看故事書、傳記和散文等。只是，我們鎮日埋首教科書、參考書堆裡，為考試所苦，又哪來的時間、精力去管那些課外讀物，當然也就沒看過他的作品。

月考剛過的某天午後要上化學，午休後的同學們都昏昏沉沉，教室氣氛如同遠方烏雲密布般沉悶，小野登台看眾生一臉倦容，當下趕大家到籃球場打球，還掏錢要班長到福利社買冰淇淋給大家吃，這下全班猶如脫韁野馬，歡呼奔向戶外。未料，此時天空卻陣陣雷鳴、飄下雨絲，可小野執意帶著同學們冒雨打球，當雨勢漸大，班長帶回冰淇淋，大家便渾身濕透地在雨中上籃或享用甜點。

就在大夥歡樂無法擋之際，有人發現班導師雙手抱胸、滿臉怒容地瞧著我們好一陣子，看小野沒「收兵」帶我們回教室，就打著傘走到場邊，要班長叫大家回教室。同學們心不甘、情不願回去，接下來的「英文複習課」，導師痛斥我們不好好上課，竟慫恿年輕的小野老師帶大家出去玩，下令不准再有這種事情發生，台下的我們無奈地沉默以對。據說，小野在辦公室也被班導師斥責十多分鐘，可他始終沒告訴我們內容究竟如何，只是以後我們的化學課再也沒到戶外，更沒冰淇淋了。

我們國三時小野老師服兵役去了，化學課改由號稱「治軍嚴謹」的孫老師接手，面臨高中聯考的這年，大家過得中規中矩、戰戰兢兢，算是從天堂跌回地獄。後來，我到台北市的學校念書，有次到國際學舍（今之大安森林公園）逛書展，突然看到小野老師的著作，翻看後發現我們也成了他寫作的題材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