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一 ／老紳士

爺爺出門的西裝三件套

在台北南門市場附近吃傻瓜乾麵，加些烏醋、辣油、辣渣，用筷子拌開，再配一碗半套湯，內含半熟蛋包、餛飩、魚丸，這是福州菜裡最簡單的美味，讓我憶起了童年。

聽說爺爺從前在中國讀書是上私塾，習文也習武，家裡開錢莊算是小富。但文化大革命後家產充公，身為長子的他從福州飄洋過海，在基隆港下船踏上台灣，白手起家，從棉花做到紡織業，進而踏足訂製西服的領域。做成一番事業後，他不僅給家裡匯錢，還蓋學校、養老院回饋鄉里，算是給故鄉家族重拾一些往日風光。在我兒時，家裡已有兩間自家經營的西裝門市、一家西門町店面出租，由爺爺領導管理，我的父執輩接單銷售，當然還雇用了許多經驗老道的裁縫師。西服店早上十點開始營業，爺爺每日下午三點去店裡巡視。他出門總是穿著西裝三件套：長袖外套、背心、長褲，非常體面。以前看《007》系列電影中，男主角時常在女主角落淚時遞出手帕，在百貨公司也曾看過男士專櫃販售，但心裡總想誰會用到？可爺爺還真有這樣的手帕隨身帶著。年紀稍長後，他還多了根按身高訂製的黑檀木手杖。此外，爺爺有個小書房，會在裡面看書、寫書法，現在想來他還真是個老紳士。

創業總是維艱，早年爺爺開紡織廠時底下有二十到三十名員工，煮午餐的人要站在磚頭灶上用鏟子炒菜。自家晚餐每日都有高麗菜，是員工家裡種菜送的，兩片五花肉沾醬油就配一大碗白飯，零食是地瓜籤。爺爺很早就將一身廚藝傳授給伯父們與父親，如此孩子放學回家就能先做好飯菜，等他下班再一起用餐。我奶奶是一名富家千金，但爺爺骨氣硬，並不曾接受奶奶娘家的支援。而即便手頭拮据，爺爺對妻子仍百般疼愛，奶奶從來都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我唯一見她做過的家事就是切洗水果。

一聲聲「爺爺好、爺爺好……」，八歲的我與年紀相仿的表姊弟在樓梯前一直叫。因為爺爺與我們有個約定，在他上樓走完樓梯前，我們先叫「爺爺好」，他就得讓我們打手心一下，反之則換我們被打。想當然，三個小鬼頭輪流接力地叫著，從未輸過。兒時不懂，總覺得贏了很高興，如今想來爺爺每次回家，看到孫子們歡喜地在樓梯跟前迎接他，該是怎樣的幸福。不過，對於父執輩及大堂哥、堂姊們來說，他從前可不是這般慈祥。

父親說，小時候在學校犯事、打架，若被爺爺知道了，不是吊起來打，就是綁在柱子上抽。大堂哥、堂姊們與我們這幾個小孫子歲數相差一輪以上，爺爺對他們的禮儀、課業要求很高，難以親近。他在他們心目中是不怒而威的，只有對著我們是和藹的。但這般威嚴的他，跟奶奶一同外出時會幫她提包包，真是有鐵漢柔情的一面。

福州菜之於我不僅是美味

大家族吃飯圍著一個大圓桌，中間有個轉盤，從爺爺奶奶開始動筷，然後順時鐘方向轉動。我最喜歡的菜色是紅糟雞，紅糟是爺爺親手釀造的，口味當然是道地的福州味，後來去外面尋只能找到味道接近的，但還是勝不過爺爺。紅糟雞配上清脆的冬筍、鮮香菇，色香味俱全，此道菜轉到面前時，我總偷偷夾很多，就怕下一輪再轉回來時所剩不多。

爺爺來自中國自然會思念家鄉菜，除了福州菜也愛上海、江浙、廣東菜。父親節、母親節等大節日常於衡陽路上的大三元酒樓或極品軒設宴，兒孫眾多席開三桌，爺爺奶奶與父執輩、長孫同坐一桌，媳婦與孫子們在其餘兩桌。家族成員盛裝出席，奶奶最為貴氣，穿著旗袍配戴珍珠或翡翠。六十大壽那年邀來的親友更多，孫子們在酒樓氣派的廳堂逐一向爺爺行跪拜禮、說吉祥話。現代社會早已沒有這樣傳統的習俗，現在想來那是一種尊長、福氣的象徵。

平日我常去西門町的福州大雅餐廳或新利餐廳光顧，裝潢不及酒樓氣派，但卻是個人最愛。紅糟海鰻、鮮蚵光餅、醋溜腰花海蜇、福州魚丸燕丸湯，其中燕丸是功夫菜，燕丸的皮可不像水餃或餛飩是簡單的麵皮，而是用豬肉剁碎拍打成泥，打出彈性後再與麵粉揉在一起，做成薄如紙的一張皮，再經曝曬而成。燕丸又稱「肉包肉」，因為連皮帶餡都用豬肉所製，燕皮吃來又Q又脆。還有海鮮米粉更是一絕，米粉一定要粗的，湯頭以沙蝦、蛤蜊、鮮蚵、芹菜、螃蟹（又以花蟹最優）熬製而成，鮮甜不腥，每每想來都回味無窮。

相較於川菜、粵菜、江浙菜有許多愛好者，福州菜卻已式微，大台北地區正宗福州菜餐廳寥寥無幾，有時恨不得投身其中，拜師學藝。福州菜之於我不僅是美味也是童年回憶、血脈的延伸、家族傳統的寄託，還有那位老紳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