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筱茵/記我最帥的外公

記我最帥的外公。圖/Gami
記我最帥的外公。圖/Gami

做足了跪拜的心理準備

外公仙逝,告別式前日,北部工作的阿孫返鄉奔喪,送阿公最後一程。

中午抵達阿公家,儀式下午一點開始,據說紙蓮花前幾日已摺得差不多了,所以這天沒太多事要忙,我們喝茶嗑瓜子閒扯淡。「阿姨,這幾天有吃素嗎?」「沒有啦,妳阿公那麼愛吃肉,我們吃什麼素!我早餐還吃蛋餅跟蚵嗲咧!」

照顧阿公的幫手名喚瑪莉,手腳勤快、眼色明晰,見我們伸手拿瓜子,她立刻遞上花生。舅舅一家視她如親,表弟網購的褲子太小件,全數轉送,瑪莉歡喜接受;表妹帶回日本伴手禮,舅媽不忘塞一塊給嗜甜的她。她後來和菲律賓的妹妹視訊通話,也找舅媽入鏡情熱介紹。舅媽捨不得透過仲介,自己幫瑪莉引薦下個去處,耿直的舅舅說瑪莉待過四個家庭,我們阿公是她顧最快的一位,在場一時被這個有點地獄的講法給逗笑,後來才改口說是「顧最短的一位啦」。阿公高壽辭世,離苦得樂,我們不哀戚,儀式間的待機時刻,就在這般輕快談笑間度過。

倒是禮儀社人員忙進忙出,不同法事得準備的道具布置各異,也得一一確認我們身分稱謂,為我們左手別上臂誌、發給相對應的孝服頭巾等配備,喪家主人、長孫負責拿什麼、站哪裡,都有位置規矩,我們家屬就是坐等他們傳喚發落,待師公一聲集合令下,即刻整隊就位。

做足了跪拜的心理準備,第一輪法事就定位時,禮儀人員還一一幫我們備好兩三塊厚薄不等的地墊。結果跪下起落幾回,不到一炷香的時間,首輪就暫告一段落。不同輩分依序上場,約莫第三還第四輪才又到了我這孫子輩,而且還能坐在椅子上。後來聽長輩說才知道,第一輪是請神明來,故得跪拜迎接,難怪那輪陣仗最大,三位師公都上場。

坐在靈前望著阿公帥氣如昔的照片,在心裡向他報告完近況,之後因為聽不懂誦經內容,眼神來回梭巡,觀察左邊年輕師公兼鑼鼓手,以及右邊奮力鼓起腮幫吹奏嗩吶的樂手小姐,胡思亂想不知她平常都在哪裡練習。跟我一樣好奇的還有小表弟,因為儀式完成後,我聽到他問:「阿公現在在哪?到哪裡了?」不只我們孫子輩發問,阿姨也憶起先前外婆過世時,有個「破城」的科儀,才知道是由於外婆當時遭遇意外事故,傳說若非自然死亡,魂魄會困在枉死城中受苦難,那時才會多那道程序。

阿公則是久病,所以這次辦了「藥懺」。儀式開始前,只見師公現場正襟危坐,逐一在皮蛋殼外寫上桂枝、冬蟲、枸杞、蓮子等七七四十九種藥材名,寫畢在桌上排好七乘七的陣列,一旁放著由七盞蠟燭組成的七星燈,案前擺著象徵阿公的紙紮人,桌下則擺著一只藥壺現煎水藥,煎好後倒成一碗。

法事進行前,師公先問阿公是什麼疾病離開的?接著誦讀藥師經文後,捧起藥碗,讓碗沿就著紙偶的嘴巴,作勢使其飲下,代表喝了這帖中藥,身體就此無病無痛,都康復了。

接著要舅舅擲筊請示,確認是否這個糖尿病跟肺炎已經都好了?是的話,請阿公給三個聖筊。結果,阿公給了一個笑筊。師公見狀,氣定神閒地說,「有啦老先生有歡喜啦,如果都好了齁,要給我們三個聖筊喔。」

第二輪直接蓋筊。

師公冷靜地追問,老先生在世時還有什麼袂爽快的地方?眾人七嘴八舌補上,「腳啦!阿公腳趾有缺。」還有上禮拜說胸口悶,也有念背會痛。師公這次誦完經,除了一樣捧碗貼紙偶口部餵藥,還加碼拿符沾藥,把方才大家點到的部位,仔仔細細地刷過一輪,可第三輪還是蓋筊,第四輪則是笑筊。

當日重頭戲是「燒庫錢」

現場氣氛有點凝結,但師公始終鎮定,他重複誦經、餵藥、來回沾濕反覆把紙偶刷個遍,最後乾脆把符泡進藥碗,直接濕敷貼在紙偶阿公的左右腳、前胸、後背,全穩妥包好,在眾人屏息以待之下,總算在第五輪連得三聖筊。

阿公這棚妥當,師公接著把壺裡剩下的水藥分裝倒進杯裡,一杯只得幾滴,要我們各取一杯喝下,說是保佑子孫身強體健;方才給紙偶阿公喝的那碗,則要我們用手去沾來拍抹自己身上不舒服的地方,舉凡鼻過敏、膝蓋痠疼、喉嚨肚子都行,有治癒之效。事後,表弟妹聊到早上有些胃痛,拍完後感覺沒事了;雖說心安成分居多,仍有被阿公照拂的寬慰感。而寫著藥材的皮蛋,則囑我們一人一顆直接吃下,現場還有人問能配醬油膏嗎。最後的最後,是由師公拿起陶製藥壺朝水溝蓋上用力摔破,象徵逝者已痊癒康健,不再需要了,是謂「藥懺」。

當日重頭戲是「燒庫錢」,家人們手持紅繩圍成一個大圈,中央是一大車由表弟點交對帳確認過數目,準備化給阿公花用的別墅與金銀財寶,同樣由師公誦念帶領儀式進行。這個環節的禱文就很清楚了,整段聽下來就像閩南語的生活念歌,像是常見的子孫代代出狀元、什麼炒什麼煮成鹹酸甜,其中一段甚至是「後代生囝仔都生得像劉德華、周杰倫、蔡依林,還有那個——林志玲」,此情此景實在太魔幻,當下我聽得太入迷一度笑出來,心想劉德華他們本人絕對沒想過自己的成功會被放在這裡稱頌吧!

此外,師公還領著我們放聲喊出各自對阿公的稱謂,提醒他來領錢領房子。事後才知道,我們圍成一圈是在幫阿公守護財富,讓他安心提款,也有親族團結之意,禮儀公司更準備了一根打狗棒、一包五穀雜糧,讓阿公不受侵擾。

這天儀式告一段落,按爸媽事先提醒的,不可與在場的人相辭道別,默默撤退即可。

回程路上,我問起阿公是怎麼走的?說來也玄妙,阿公在醫院時,意識時好時壞,三月初出院返家後,興許是迴光返照吧,精神都還不錯。阿公從年輕就愛媠,每天都梳著一絲不苟的油頭、身穿絲質襯衫跟西裝褲,還散發濃濃的古龍水味,總是一派飄撇的黑狗兄模樣。可能有感自己大限將至,離開前兩天要求理容師傅來家裡幫他剪髮刮鬍,整理得俊朗體面,結果一個咳嗽喘不過氣就走了。

伴著夕陽餘暉的金黃路上,聽媽媽講這一段,我並不特別感傷。因為我相信,阿公一定一定已經以他最帥氣的樣子,跟天上的阿嬤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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