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羚榛／掛在牆上的愛

台灣福吉與美國毛豆

約診時間已經過了許久，我下意識幾次看錶，心想：「初診，應該是不來了。」忽然，一名年輕女子匆忙地跑進醫院，啪的一聲，將外出籠放在櫃台上，「我、我有預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安，她戴著一副大墨鏡，綁著俐落的高馬尾，身著細肩休閒服，模樣好像美劇裡的主角，只是左手少了杯熱咖啡，也少了些悠閒。坐在診間裡，她不停地摳著指甲，「我超崩潰的，因為福吉亂尿尿，我就換各式各樣的貓砂，結果都一樣，我真的……」

「妳還好嗎？」她一聽我這麼問，眼眶漸漸泛紅，悲傷迅速在她身上釋放開來。

「我昨天打牠的頭，然後把牠關在廁所裡，罵牠是壞貓。」她頓了頓，開始哭泣。

我將沒完成的對話先擱在一旁，遞上衛生紙，又倒了杯溫水給她。我看過許多家屬哭泣，但小安不一樣，有一層黯淡的沮喪，此時沒什麼比好好地讓她哭上一場更重要的事了。

小安有兩隻貓，一隻是毛豆，另一隻是福吉。兩隻貓咪原本互不相識，直到母親過世後，福吉才來到她的生活裡。「我原本住在國外，趕回來見我媽最後一面，她希望我好好照顧福吉。」說起兩年前的事，一切歷歷在目，顫抖的聲音，讓我感受到，從母親被宣告癌症的那日起，她就像挺直身子的芭蕾舞者，時時提醒自己，要一步不差，要將每件事做好。

然而，搬回台灣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實現的事。小安先請貓保母每日到府照顧福吉，當她帶著毛豆回到老家，已經是半年後的事。「我本來以為牠們會打架，為此感到焦慮。毛豆很怕人，也不喜歡其他動物。」但是，小安抽到一張上上籤，台灣福吉和美國毛豆意外地合拍，不論日夜，總喜歡待在一起，活像兩個小情人。講到這，她瞇起眼睛笑了，但隨即又皺起眉頭，因為真沒想到，一年前的冬天，自己開始成為貓尿風暴的苦主。

綠色欄杆旁有一把貓飼料

「我以為牠哪裡不舒服，帶去給獸醫看，可是健康檢查都沒事。」那陣子，書房角落出現少量貓尿，接著，小安的鞋子、窗簾、書房腳踏墊，甚至是書櫃的夾層，全部淪陷。小安試過很多方法，更改砂盆樣式、貓砂種類，還增加好幾處貓廁所，並努力地清潔所有尿漬。「那味道超濃的，人尿也沒這麼臭啊，怎麼清也無法散掉。昨天牠尿在書上，我的理智線就瞬間斷了。」我望向籠內，福吉將頭埋在毛巾裡，露出了一個虎斑大屁股，像玩躲貓貓的小孩，敵不動我不動。

在野外的貓科動物，經常會利用不同的感官方式傳遞個體訊息，像是在不同表面抓出長長的爪痕，留下費洛蒙，又或是將尿液噴灑在具有社交意義的地方，架構出隱形的安全領域及增加交配機會。除此之外，排泄物也可能是一種「身心產生負面情感衝突」時的產物。

想解決這一類的問題，第一步要排除可能的相關疾病，如腎臟病、自發性膀胱炎、便祕、甲狀腺亢進、認知障礙等，再收集事發位置、尿量、尿姿、頻率、砂盆、貓砂等資訊，並了解貓咪過去的病史、互動狀態、行為史，從飼養環境細節著手，全盤了解貓咪的生活，才有可能鬆動行為問題的毛線球，將死結一一打開。

許多毛小孩的異常行為，來自日積月累的壓力，漸漸變成壓垮身心的負擔。因此，試著蹲下來，從貓的角度審視生活，才能真正理解牠們到底經歷了什麼？

幾日後，我依約到小安家，那是一棟兩層樓的舊式建築，前後院整齊地擺放著雜物，而圍牆上一顆顆晶瑩的彈珠，代替了常見的玻璃碎片，滿滿日式昭和懷舊感。小安帶著我往上走，一步步介紹尿漬處，我停下來查看貓咪的生活軌跡，也一路跟著濃烈尿味來到書房。「我媽生前待在這裡工作，福吉主要的活動區域也是這邊，僅吃飯時會下樓。牠喜歡在二樓睡覺，毛豆會上來和牠窩在一起。」

我順著窗口的尿漬向外看，綠色欄杆旁有一把貓飼料。直到這時，小安才提到附近有隻胖橘貓，從去年開始，每日按時光顧。可是，福吉並不喜歡這位貓客人，經常咧嘴嘶吼，也嚇壞了毛豆。「我會罵福吉，人家只是來討口飯，又沒進來，不能這麼小氣。」我向小安解釋，貓是極需安全感的生物，建議將胖橘貓的領地移開，讓福吉不再感到威脅。

一個月後，小安告訴我福吉的狀況明顯改善，家回到原有的模樣，整個人輕鬆不少，「對了，之前有張黏在牆上的照片，我覺得牠常踮腳偷看，所以乾脆擺在桌上。」家訪那日，夕陽的餘暉淡淡地印在牆上，我注意到，照片裡媽媽將福吉擁在懷裡；原來在這房間裡，愛還好好地被放著，每日當牠醒來，踮起腳尖，就能再度看到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