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倫‧麥克唐納/野豬非豬

野豬非豬。圖/翁靖雅
野豬非豬。圖/翁靖雅

幾度到森林裡找野豬

好幾年前,我住在迪恩森林附近,幾度到林中尋找野豬。動機不單是自然史引發的好奇心,野豬的存在,也讓我覺得自己彷彿踏入某座古老的蠻荒森林。我一次也沒見著牠們,但確實發現牠們留下的蹤跡:林徑上和路邊的雜草間,處處有野豬掘地覓食挖開的地面與深而長的槽痕。野豬是地景工程師,能夠改變森林的生態環境。牠們平時打滾的泥穴,雨後注滿水,便成為蜻蜓幼蟲活躍的池塘;種子和刺果黏附在牠們的毛皮上,便能散播到更遠處;牠們翻挖森林土層的習性,也造就了林地植物群落的多樣性。

我散步經過的森林有野豬棲息,知道這件事,也為英格蘭鄉間增添了一種新鮮又稀奇的可能性,叫作危險。野豬也有凶猛的時候,尤其是剛產仔的母豬為了保護幼崽,常會衝撞、攻擊闖入地盤的人。自從野豬重回迪恩森林後,經常傳出健行民眾遭到追逐、狗被獠牙刺傷、馬在熟悉的路上突然緊張不安的報導。我走在林間,也發覺自己跟以往相比,會格外提高警覺,留意周圍景物,時不時繃起神經,傾聽風吹草動,環顧樹叢間是否有細微的動靜。森林變成蠻荒之地,但從某方面來說,這樣其實也正常多了,因為人類與危險野生動物之間的衝突在世界各地仍所在多有,在印度和非洲有大象踐踏莊稼,在美國佛羅里達州有鱷魚吞食寵物狗。只是在英國,灰狼、棕熊、猞猁和野豬很久以前就被獵捕至滅絕,所以我們遺忘了這種感覺。

我在圍籬旁見到的那頭野豬並不算威脅。牠是有人豢養的野豬,當地一名獵場看守人連同牠一共養了幾頭,全都牢靠地關在鐵絲網內。但是看到牠,我仍不禁深刻反省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定位。這隻動物,是從我大學時代讀的中世紀文學裡奔竄出來的半傳說神獸,是古敘事詩《高文騎士與綠爵士》和馬洛禮的《亞瑟王之死》故事中被追捕的獵物,是以凶暴蠻力聞名的強悍生物。野豬在中世紀傳說被奉為男子氣概的考驗,狩獵野豬能測試一個人的耐力和膽識。第一次見到某種動物,我們總會預期牠和過往聽聞的故事裡的形象相同。但兩者永遠、永遠存在著差距。野豬依然令我驚奇。動物們都是。

當圖騰動物來到眼前

人類害怕野生動物闖入我們的空間,這種地盤焦慮感由來已久。十七世紀英格蘭園藝作家威廉.羅森(William Lawson)曾建議讀者,必要時可以借助下述工具,驅趕在土地內遊蕩的野獸:「一條忠實而敏捷的獵犬、石弓一柄及火槍一把。如若必要,準備一根鉤子插上蘋果,用於對付鹿。」因為擔心格洛斯特郡的野豬繼續釀禍,林委會決議削減迪恩森林內的野豬族群:2014年和2015年,共有三百六十一頭野豬遭射殺,期間反狩獵運動人士一度設法阻撓獵人,希望制止捕殺。英格蘭野生野豬族群管理所引發的爭議,點出了我們對動物及其社會用途的理解,不乏許多矛盾和對立。灰狼可能是劫掠家畜的惡賊,也可以是原始荒野的象徵;西點林鴞可以是原始林天然固有的重要居民,也可能是妨礙伐木工人維持生計的麻煩鬼。動物們被當作人類自己競逐社會和經濟資源的代言人。

隨著動物日益罕見,數量稀少到對人類的影響微乎其微,產生新的意義的能力也持續衰減,也是從這時候開始,牠們象徵起人類的另一個觀念:我們與自然世界的關係,突顯了人的道德淪喪。從我出生至今,地球已經失去了半數的野生動物。氣候變遷、棲地喪失、環境汙染、農藥毒害和人為迫害,在在代表脊椎動物物種正快速滅絕,比在沒有人類的世界裡快上超過百倍。從樹林後方現身的一頭野豬,猶如希望的象徵,讓我不禁思索我們對自然界造成的傷害,有沒有可能不是不可逆的,那些瀕危或在某地絕種的生物,會不會有一天再度現蹤。

此次相遇,有好多方面令我心情激動:除了圖騰動物化為肉身被召喚來到眼前,我還體認到,這個世界上還有一種特別的智力,是野豬的智力、野豬的感情。被一個非人類的心靈打量評估,逼迫你重新思考自身的有限。那頭野豬抬頭看我的瞬間,我對野豬認知有限的事實頓時明擺在眼前,只有到了此刻,當活生生的豬鼻子對著我,小眼睛盯著我瞧,我才開始思索野豬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物。說來奇妙,我還在意起牠是怎麼想我的。我把野豬與我對中世紀傳說生物的印象等量齊觀,但我朋友以前是拳擊手,他欣賞的是野豬的體格,頻頻讚嘆牠短彎刀般的身體弧線和利如剃刀的獠牙。細小的前肢和後腿竟能夠推動壯碩的頭胸部,駭人的力量歷歷在目。

我朋友說話的同時,野豬把身體貼向籬笆,用濕潤的鼻孔大聲嗅聞。我一時衝動,伸手就想去摸。牠抬起頭,面無表情,用紅眼睛打量了我一會兒,再度嗅聞起來。我把手抽開,過一陣子才又伸出去。野豬站定不動,允許我用手指輕輕梳理牠的黑毛圓背。觸感就像一把插了太多鬃毛的梳子,而手柄不是木頭,而是厚實的肌肉。鬃毛底下有一層絨毛。「再過不久就會換上冬毛了,六吋長的護毛。」男孩說。我搔抓著野豬寬厚隆起的背部,過了幾秒,我忽然感覺到牠心中有某種糾結成小球的凶性開始跳動起來。經驗告訴我,千萬別懷疑這種直覺。我們雙方在這瞬間都覺得夠了,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牠則擺出攻擊姿勢,低哼兩聲。

野豬緩步走開,膝蓋著地,鼻子頂地,然後一派慵懶地坐下來,滾向一邊露出側腹,毛皮表面震出陣陣漣漪。我看得出神。我對這個生物依然滿懷興趣,但野豬已經對我厭煩,頭也不回地走了。

●摘自大塊文化出版《向晚的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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