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翊航/我曾見過鍾台妹(上)

跟擱淺大船綁在一起的,是一次家族的南部旅遊。我們一家四口,加新竹姑姑一家三口。那是童年記憶裡,第一次感受「異地」之衝擊。出山路後第一個休息站是楓港,池上出發歷經三個多小時,疲熱至極,到了楓港吃的第一餐,竟然還是池上便當。半露天的用餐處,屏東的風溫溫地灌進來。我盯著那碗明明正中午,大人卻還是要盛來配飯的大骨湯,細密頑固的油沫左搖右晃,像看天空時,眼底小蟲那樣的漂流物。「不要發呆,快吃飯!」這是異地衝擊的第一種:重複。

去異地是要長見識的,我在後座分到一串鳥仔羓(tsiáu-á-pa)。《漢聲小百科》九月的故事裡,「被捕殺的小客人」說的是過境伯勞鳥,此刻就在我手上。我把小翅膀咬得嘎扎響,焦焦的醬沾在唇上的小汗毛。這是異地衝擊的第二種:見證與失效。

家裡二樓木書櫃裡,有一本封面寫著《原鄉人》的書。我想原鄉大概是一個地名,原鄉人是住在原鄉的人,跟高雄人、池上人是一樣的。過了楓港後陸續經過一些縱谷陌生的魚塭景色,昏昏沉沉又到了一個異地(或那甚至是第二天的事了?)「滾滾,我們到美濃了喔?」窗外是蕉葉龍眼雀榕樟木茄苳檳榔那樣揉攪起來的綠,剪接相當風格化的、氣溫三十六度那樣的逆光。

這裡是哪裡?

三十歲之後不知為何常聽到一句話:「痛苦會過去,美會留下。」有次甚至在捷運上聽到鄰座男子,說出這一句來安慰面容低落的女性朋友。姑且不論那畫面寫不寫實怪不怪異,我在意的是,痛苦過去,大多時候也只是留下不同形式的痛苦。(好吧,如果是醫美雷射、咬合矯正的業務話術,我可以接受。)日後每當想起美濃,我都悔恨自己寫字記憶的習慣太晚太慢。紙傘店的女主人,鬢角浮著夏日水,傘面上有半活的鴛鴦,荷花刷一瓣,又刷一瓣,貝齒汗毛向我們說解古來云云今又云云。桐油香浮。那大半尚未填色之地,密骨凸起,使人忍不住要撫彈過——

沒有。我一個細節都沒有記得。美過去,什麼都沒有留下。或可能有作業:參觀完美麗的紙傘,我們就去吃客家粄條、美濃豬腳,我跟爸爸說:「哇,真是令人難忘的好滋味。」

有一件事我卻怎麼都忘不掉:我在美濃見過鍾台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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