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名慶/讓人生的版面呼吸

開年以來,聽過幾個朋友這樣說著:不做的最大。

每隔兩或三周一次,下班後快閃去礁溪泡湯。在逐漸遠離台北的葛瑪蘭巴士上,即將陷入混沌夢境前,總會想起這句話。這句話用不同語氣在不同情境中說,感覺全然不一樣。「暫時」不做,關機,可不可以呢。我俗仔,只是休眠。

補眠時間啟動,穿越平行宇宙。我在現實裡,卻也不在。而對我的作者、譯者、老闆、接案窗口、設計師來說,編輯不在,卻還是一直都(得)在。LINE果然來了。能不能不看?終究還是打開了:明天能提案嗎?給通路的資料在哪?要聊一下新的一章?新的設計能過關嗎……我有時覺得自己和手機的關係像是慢性病患者和他的維生系統。欸,你怎麼確定,我的意思不是手機是患者,我才是那個延續它(和靠它運作的職場關係與責任)生命的系統?

走一段路上坡。買票,褪下衣物,清潔,進入浴池。自稱每晚到此報到的裸裎老人和大叔們中氣十足交談音量大得擾人清靜但沒關係。夜夜池畔同樂會,身軀休眠,耳朵和嘴全年在線。那情境讓人熟悉也羨慕,不必特意尋覓場所,僅僅是有信任的普通熟對象可傾訴,也放心對方吐槽之餘不會輕率評論或轉述,就是一種休息。

有些同業說,(就算是上班時間)「看稿就是休息」,部分同意。下班後、周休二日帶稿回家看其實是業內常態──無懼彷彿求學時代,周一原封不動把功課帶回來處的風險──而不接工作電話和訊息已經算是底線鮮明的。

這些年下來,更多轉念鍛鍊:製作過程中沒有太多臨時狀況,合作者默契滿點,不用等待誰的指點、意見或審查僅是必要的實務溝通與激盪,就能算得上是好品質的休息!──充實愉快得不必去意識到,是不是需要休息了,或胡亂猶豫,要休息得多充分才算是休息呢。再說,餘裕如果零碎地爭取,也很容易無意間揮霍。只是所謂休息時光,就是那樣一種存不起來,愈浪費愈有感的東西啊。

我還曾經傻傻地覺得可以辦到:就算無法完全決定休息的時機,也要儘量在心情上保持寬綽。但我好像太高估自己了──使命必達的職場期待,既盲目又那麼貪婪,但凡你稍有點餘暇零頭,都會被賒去用來成就(?)工作。

這是因為休息是私人的事──常常沒有可註記的具體名目,甚至不被認為是件事──所以也最常被忽略嗎?

實情是,除非下定決心超前部署,(至少讓肉身)休息總是只能安排在工作的空檔。但所謂的編輯的空檔,常常是要跟其他的工作競爭排序的……

比方說做書的編輯,做完手上這本,常常另一本也進行到某個階段,時間之鬼貼背欺上,促你儘快扶正補位者。更普遍情況,好幾本同步發展中,也許正在跟作者討論架構,也許要試做版型了,也許正張羅圖片和取得授權……(同業的不好笑玩笑:一直是懷孕狀態,出借肚腹的產婦都沒休息。)

雜誌雖然在新刊進廠後,會有幾日身心鬆弛時刻,此外的時間,因為聯繫、溝通的對象多且頻繁,臨時狀況不少,更須在意回覆時效,排出輕重緩急──休息因而是浮現有些事可以「明天再說」的念頭那一瞬。

尤其網路時代降臨,每個人的空間無限地增加了,這正是噩夢之始:工作和不得不面對的事情,也都增加了量體,而編輯們更難拿捏、預料自己能提供、創造的空間,到底夠不夠,能不能及時、適切地管理。總是事情追上空間的時刻,多於賦閒(從容地安排、享受留白)的時刻。

儘管,我們總跟作者那樣說明:書頁有留「天地」(書頁上下方的空白處),或有些頁面慷慨地讓給留白,是為了讓閱讀呼吸。怎麼編輯們(至少我)就常讓自己人生的版面內容挨擠得這麼緊張呢?

「你有休息嗎?」有作者這樣說。偶爾把「(我也好想)不做」不經意擠出齒縫卻還在業內努力的朋友則對彼此這樣說:「你要練習休息。」至於……「你就先休息幾天再說!」幫我雷射視網膜破洞的眼科和取出腎結石的泌尿科醫師都斬釘截鐵這樣說的時候──因為不是「剛好」在休息的時期──我只能苦笑,抿唇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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