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奈何錯字美

「因為他喝了長生不去藥！」

這是孩子寫的句子，裡頭有個別字。

批閱作文，常常要與孩子的文字交手，每次抽絲剝繭，各種演繹歸納，真相仍然伊于胡底，別說燒腦了，簡直要燒金紙。

就好比，你看見這樣一個句子，不免要心生好奇，會不會不是個錯別字呢？主角是不是有什麼地方該去（比如學校），而他卻不想去，如今因緣際會喝了藥，他不僅可以長生，還可以不用去？

詩人有說影子可以醃起來風乾下酒，詩人又說吃西瓜能有六種方法，散文說白馬可以走過天亮，小說裡一個普通的推銷員一覺醒來就能變成一隻大甲蟲。那麼，當孩子寫到有一種藥喝了可以長生，還可以不去，你莫名就要覺得順理起來。

這原本也沒什麼，身為一位作文老師，隨身攜帶一支紅筆，與各種錯別字打交道，也是很合邏輯的。

但錯則錯矣，身為一個錯別字，錯得坦蕩蕩，光明磊落，乾乾脆脆讓我圈點出來，讓孩子改過來，便罷。

偏偏有些錯字很愛演，錯得一副妾身未明、欲語還休的曖昧姿態，既是錯，也是沒錯，既演漫威，又演DC，根本性地錯出了多重宇宙。

各類經典文章你自忖涉獵得不少，詩也算讀過幾首，由是，看見那樣的錯別字，你就避不得要受到一點文學性的魅惑，淨想為它找出一個解釋來。

咱們就看這句：「他拿上槍，走去黑社會的巷子裡，他首先殺了一個看手的人，然後大家都嚇了一跳……」

讀到這樣的孩子，你一點也不會想責備他故事如何暴力，只是感到深深的疑惑，為什麼要先殺了一個「看手」的人呢？這裡頭是不是有什麼隱喻？或許是一種指涉？有沒有跟什麼經典作品互文呢？

再看看這句：「五名高中生揮起拳頭就要打假。」

曹雪芹老人家說，假作真時真亦假。讀到這裡，你不免要為這些高中生出色的演技大受感動。

「這裡不是久流的地方。」閱讀這樣的句子，不由得使我想起了《教父》維托．柯里昂在水果攤前遇刺那天，背上血流不止的畫面！

「害他陪了夫人又折兵……」這種藝術高度，我都不能判斷，他到底是吃虧還是占了便宜。

熟讀《倚天屠龍記》的一個孩子，在作文本子裡這麼寫：「裡面我最喜歡的人物有三個，分別是張無忌、小昭和全毛獅王。」所以你便要懷疑，傳說中的屠龍刀，會不會其實就是一把多功能除毛刀？

這兒有個孩子，我判斷他或許是阿嬤帶大的，因為他對自己的姊姊有「說不出可的一句話」。

而寫出「終歸是歲月不繞人」那個，我總覺得是山東來的孩子。

至於「有一過美麗的女孩……」這句子太美，我幾乎不敢讀出聲。

這些一個一個錯別字，都是一個一個可愛的孩子，他們為什麼要寫出那些字來呢？我已不可考，或許他們真想要傳遞某種宇宙訊息給我，可惜我力有未逮，不能全然參透，只能是概括承受。

關於教與學這兩件事，有時清澈，有時水很深，對於孩子錯別字的領悟，我一直教，也還在學。

大家都聽過「渾沌開竅」的故事吧，我覺得這則寓言很有意思，簡直就是教學關係的最佳註解。

我的意思是說，我就是那隻渾沌。